1
那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夏天,而对青枳来说,却是藏在心底回忆了很久的一个夏天。
学校还没条件装空调的夏日午后,窗外不认真地下着不小不大的雨。粘稠的空气包裹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风扇懒散地将热风从这里吹到那里,再由那里的风扇赶回到这里。
青枳百无聊赖地听着英语老师讲最枯燥的语法部分,加上风扇吱嘎吱嘎的干扰,老师的声音模糊得像是从水里涌过来的。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笔记本的动作早就失去了降温的意义,只是机械地证明自己还没睡着而已。
同桌晓语突然传过来一张纸条,把青枳从混沌里稍稍拽了拽。
“下节班会,老班可能会调座位!”
青枳一转头,晓语脸上难以抑制的激动让她会心一笑:她知道晓语一直期待着座位能离班长近一点,她每天上学都来得很早,就为了看班长进教室门的一瞬间。
而自己,对换座位好像也不抱什么期待:她不爱上课讲小话,和谁坐在一起都无所谓;也没有喜欢的人,不必分毫必较地计算和心上人的距离。青枳心里苦笑一下,换座位这个让大部分同学都不动声色地心跳不已的活动,好像也不能给她什么刺激,便只应付地回了一句:“你舍得离开我吗?”
晓语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班会课果然换座位了。老师念完新的座次表,教室瞬间就变得嘈杂,青枳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煮锅。
青枳迎合着晓语夸张的告别,看她兴奋地搬向离班长又近了一点的位置后,便默默搬着书桌,挪向了自己的新座位。
新座位靠窗,同桌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前桌是不爱讲话的化学学霸,后桌则是班里的活宝——数学课代表。
还可以嘛。青枳挑了挑眉。
青枳擅长在嘈杂里寻找平静,她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校园里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正走神,脚下突然滚过来一个篮球。
“青枳,帮我捡一下!”
她回头一看,数学课代表牧天抬着乱七八糟的书桌走过来,英语和物理课本摇摇欲坠,他一肩单背书包,一肩随意地搭着校服外套,用手肘忙不迭地回应着周围男生对他的欢迎,大声地说笑。他的脸热得通红,汗水爬满了脸颊和脖颈,这副样子实在是有些滑稽,青枳不觉笑了起来。
雨后厚厚的云层刚刚散开一点小缝,阳光就溜了出来,形成淡淡的光柱。很多年过去了,青枳还记得,这叫丁达尔效应。这是她难得能感受到的化学之美,胶体和光束,一切都来得很恰巧。
一下午无聊的心情就这样被打破了。她捡起篮球,两手拍了拍:
“你的样子,让我很想给你再添一根稻草。”
牧天刚刚坐稳,一脸“饶了我吧”的表情:“女侠行行好!我最烦换座位了,好不容易扎的窝,老是换来换去!篮球先帮我放着,我先收拾收拾,谢了哈!”
青枳笑了笑,回过头去不再说话,背后不断传来书本七七八八落在一起的声音,男生身上因出汗散发的热气热烈地烘着她的后背。
这座位真的挺不错的。青枳暗暗地想。
2
青枳数学偏科,而牧天恰巧是个近水楼台的数学课代表。虽然他平时总爱骚扰青枳,很是烦人,但也让她暗喜了好一段时间。一下数学课,她就一脸谄媚地回过头,双手奉上自己的习题册问问题。
牧天长叹一口气:“我宝贵的睡觉时间可都奉献给你了,要是英语课睡着被逮了,你怎么补偿我?”
“英语作业借你抄?”
“成交!拿张草稿纸来!”
青枳不是个爱麻烦别人的人,但对牧天,她总觉得不给他找点麻烦太亏了。牧天上课时总是时不时就戳她一下:“讲到哪里了?”“老班怎么不说话了?”“哪张卷子?”“什么时候发的?”
“你问你同桌不行吗?前后位说话很容易被逮啊!”青枳小声不满。
“他还没我靠谱呢,我更信你!”每次青枳质问牧天,他都拿“信任”“靠谱”之类的词笑嘻嘻地偷换概念。青枳如果不理他,他就会偷偷拽青枳的马尾,幼稚得不行。时间久了,她竟也默许了牧天上课时不时的“传递信号”。
牧天的数学真的很好,每次问他问题时,青枳谄媚的眼神里都会带着一丝崇拜。谄媚是装出来的,崇拜却是发自内心的。只有在和数学扯上关系时,牧天才会安静得像个虔诚的信徒。
牧天在草稿纸上迅速地演算着,青枳不觉抬眼看了看他的脸:他不帅,真的不帅,青枳这个角度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小小雀斑。讲数学题时,他正经地像是另一个人,平时开玩笑的样子荡然无存,但是却又意外的和谐。
青枳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词:好看。青枳心目中的好看从来不是英俊或美丽,而是一种整体上的感觉。美丽的皮相终有一天会不再美丽,而好看的人却能一直好看。
3
青枳从前就知道牧天上课爱起哄,以前他逗得满室哄笑时,她也会被感染到,跟着乐一乐。现在可能是离笑源近了的缘故,牧天上课时候的耍宝好像比以前更有意思了,她变成了班里头几个爆出笑声的人,搞得生物老师很是受伤:“青枳,怎么你一个好孩子也开始跟着一块起哄了?”
“都怪你,”青枳下课后扭头假装冲牧天生气,“生物老师都点我了。”
“怎么怪我?人长得帅又幽默不行吗?”牧天一手转笔,面不改色心不跳。
“不要脸!”青枳有点脸红,一把打掉了他的笔,气呼呼地回过头去。
“好了好了,补偿你,这个给你吃。”牧天从桌洞里摸索了一会,戳了戳青枳的后背,递给她一块糖,狡黠地眨眨眼睛。“超级好吃,放进嘴里一定要使劲嚼!”
青枳心中闪过一丝欣喜,没想到他真的给了补偿。在牧天的催促下,青枳剥开糖纸,将糖放进嘴里使劲一嚼——
瞬间,青枳的五官拧巴得皱在一起,眼角都挤出了眼泪,酸涩的整蛊糖不断刺激着口腔分泌唾液,咽不下也吐不出。牧天笑得前仰后合,把后面同学的座位挤得只剩一点点:“你是我见过吃这个糖最实在的!居然这么信我,让你嚼就嚼啊!”
青枳终于面目狰狞地咽下了糖,泪眼婆娑地看着牧天,心里却一点也生不起来气。
预备铃打过之后,牧天终于安静了下来。一直静静地笑着的同桌突然戳了戳青枳:
“青枳,你是不是喜欢牧天?”
青枳愣了。
“你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开心。”
同桌轻声细语,在青枳的耳道里却一字一句都像夏夜的海风,清晰又让人清醒。
4
青枳喜欢踩点进教室,坐在座位上没几分钟,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就响了起来。
烈日下走了一路的青枳浑身热气还未散去,就被牧天戳了一下。她有点不耐烦地往后靠,牧天趴在桌子上,声音非常严肃。
“青枳,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上次那张数学卷子,你没有及格。数学老师特别特别的生气,第一节下课后你去办公室找她吧。”
青枳瞬间凉快了下来,转过身紧张地问他:“真的假的?哪张卷子?我怎么没印象?”
“时间有点久了,老师一直没改,今天上午改完了。”牧天眉头紧锁。青枳的手心仍然有汗,不过已经是冷汗了。
牧天安慰式地将一只手搭上青枳的肩膀,“青枳,你听我说,你不要害怕,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肩膀上那只手很热,热流随着心跳像血液一样一股一股在身体里蔓延开来,一点点安抚着她的紧张。第一节课一整节课青枳都心烦意乱,不知道为什么,单单是被老师叫办公室,并不足以那么令她烦心,但她就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下课后,青枳咬牙径直去了老师办公室。看着老师疑惑的眼神,青枳才明白,她又被捉弄了。
走出老师办公室的一瞬间,青枳突然有种无法言尽的委屈。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经常被牧天捉弄,无伤大雅的玩笑并不会真的让她生气,甚至心里还很是开心,因为她知道,这是独属于她和牧天的双向互动。可是这一次,她却是难以言表的委屈。
青枳虽然算不上什么被捧着的尖子生,但也一直踏踏实实。在老师面前出丑,使青枳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很想冲牧天认真地发一通火,告诉他这样很讨厌,自己不是毫无底线。她甚至想,要有一段时间再也不要理牧天了,让牧天好好吃个瘪。
可是她又不敢,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心里很怕牧天真的会在自己面前变得小心翼翼,不再与她尽情地开玩笑。
她甚至有点渴望这件事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牧天的严肃表情,让她误以为牧天在为她的事情而着急?
还是因为,看到她害怕的神情后,牧天的那句“不要怕”,让她感到被关心了?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这样牧天对她的担心就也能是真的。
当时那只手有多令人鼓舞,现在就有多失落。
想要爆发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又被自己拼命压抑,青枳只能辨认出其中的委屈。
回到教室,看着牧天笑嘻嘻的表情,青枳却做不到假装生气和他嗔怪搭话了。她坐回座位,静静地准备着下节课的资料。
牧天感觉到了一丝不对,晃了晃她的肩膀:“怎么啦?生气啦?对不起嘛,跟你开个玩笑啦~”
青枳没有回头。
牧天有点慌神,“真生气了?我给你巧克力吃好吗?我保证这次不是整蛊糖,是真的巧克力!”
见青枳还是没有反应,牧天慌忙翻出巧克力蹲到青枳面前,却发现了青枳的满脸泪水。
“你别哭啊,难道数学老师真的批评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牧天越说,青枳的眼泪越止不住。她发现自己的情绪已经很受牧天影响了,她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而牧天在自己面前如此真实地为自己慌乱着,她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开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牧天的眼神了。以往她可能会推他一掌,敲诈点吃的,或者用英语作业做威胁。可是她现在只想逃。
青枳只顾默默流泪,牧天整个人也垮了一截,低下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上课铃打响才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
青枳一下午的课都听得格外认真,好像这样就能真的抛弃所有心事一样。
而牧天,一下午都没有再找青枳讲过一句话。
晚自习放学后,牧天一声不响提起书包就离开了教室,青枳有些失望落空的感觉。牧天会不会再也不和自己说话了?想到这个假设,青枳浑身一激灵。
夏夜的路灯下聚集着一团小飞虫,青枳抬头出神看了好久。
青枳回到家胡乱冲完了个澡,刚往床上一倒,手机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牧天发来的。
“对不起,我请你吃一周的巧克力,你不要讨厌我。”
青枳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又破涕为笑,半天的不甘、委屈、别扭,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害怕我讨厌他哎,原来是因为他在乎我对他的看法哎。
我又怎么会讨厌他呢?
最终这件事以牧天给青枳买一周的巧克力作结,青枳得到的却不止有巧克力。
5
青枳合上同学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牧天在她的同学录祝语上写的是“长点心眼,不要总是被人骗了!”后面还用修改液画了一朵白色的小雏菊。
当年青枳收到这张同学录时,又好笑又无奈。好笑在,没想到牧天还有一颗少女心;无奈在,其实能骗到她的只有牧天而已。
和牧天搭前后桌的时光不过到那个学期的期末,暑假过后的第一节班会,他们两个就迅速分开了。
青枳终于体会到了晓语的心情,她也开始计算和牧天的距离了。可是在那之后一直到毕业,他俩都再也没有被安排到过很近的位置。
每一次换座位时,青枳心里也会暗暗地想:牧天会不会也在计算着什么距离呢?他那么讨厌换座位,会不会因为我而开始期待换座位呢?换完座位后,青枳都会故作不在意地扫视一圈,实际上她的目标只有一隅,却要拉上整个教室打掩护。
她和牧天回到了做前后桌之前那不远不近的关系,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开始期待体育课,期待自由活动后,和晓语随便找两辆停在操场边的自行车,坐在上面看男生打篮球。名义上是陪晓语看班长,实际上她自己也有私心,因为她从前是不屑于做这些的。
看着牧天运球,进球,失误,随意掀起上衣擦汗,大大咧咧地击掌,青枳都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一摸脸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上扬。
这样也挺好的。青枳的脸红红的。
毕业后,青枳对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牧天而感到过恐慌,她也曾想过:既然已经毕业了,就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吧,不留遗憾。
可是每次点开牧天的QQ聊天框,又总是在一瞬间丧失掉所有勇气。
她最终还是决定,把那些记忆留在那个夏天,那是无可替代的,独属于那个年龄的青涩回忆,说出口后反而会变质吧。
6
朋友如愿开了一家花店。
开张第一天,青枳去捧场。她对花草不是很感兴趣,也从来没有在花店买过花,反正买了也都是惨遭家里猫主子的毒手。但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花花世界令人迷失”,挑来挑去不知选什么,一转眼看到白色的小雏菊在颜色争奇斗艳的花海里反而格外特别,便顺手拿了一支。
朋友笑眯眯地从后面凑上来:“送人吗?”
青枳吓了一跳:“自己买的,哪有人可送,给你捧捧场而已啦。”
“送人也不错哦,白雏菊的花语还挺纯情的。”
青枳突然像触电一般想起了同学录上那朵白色的小雏菊。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追问:“哦?是什么?”
“永远开心、快乐、别离和藏在心中的爱。” 轻轻的回答声在青枳的背后慢慢散去。
青枳带着一朵白雏菊走出花店,突然很想很想去买一块巧克力吃。为了保持身材,她已经很久没吃巧克力了,今日破了个戒,却也没有像她预料中那么好吃。
回家后,青枳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很合适的器皿来放这支雏菊,一番寻找无果后,只好拿了一个矿泉水瓶草草敷衍了事。
青枳坐在桌旁托腮呆呆地看着这支滑稽的小雏菊,越看越觉得和自己的房间格格不入。
由于工作的需要,QQ已经渐渐退出了青枳人生的主舞台,而由微信取而代之。她久违地打开了手机QQ,光更新就更新了好一会。翻到牧天的QQ号后,看着他灰色的极具年代感的头像,便可推知他也已经许久没有启动过这一软件了。青枳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从未想过询问牧天的微信号。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概加了也不过是互相躺在通讯录里的点赞之交吧。
曾经做立体几何题的时候,青枳总是为证明两条线的异面相交而苦恼。她突然觉得,自己和牧天的人生就像两条异面相交的直线,曾有一瞬间隐隐约约地相遇,相近又隔着未捅破的距离,随后便渐行渐远,这条线的波澜不惊与那条线的惊涛骇浪,都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青枳大字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风扇带来的徐徐凉意。现在风扇已经改良得越来越舒适了,只有凉风,没有恼人的噪音。青枳很喜欢。
但疲惫的工作后,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多年前的午后,吱嘎吱嘎的风扇声加上爽朗的笑声,带着岁月的柔光滤镜,是那样的宁静美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