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日日一场骤雨,将蓝天白云擦拭得透亮,将空气清洗得透明。行于走廊,习习凉风拂面,内心平静安宁的同时,竟涌起一阵旖旎的情思,令我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
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如今这些老人家都已作古,可是她们的音容笑貌却仍那么清晰地留在我脑海里。她们总是喜欢在三四月份间来我家做客,一是父亲生日,二是春光正好,风轻云淡,往来便利。
二十几年前,姨婆(奶奶的妹妹)大概七十几岁,老太太给人的感觉就是清爽、利索。中等个,身材匀称,一脸慈爱。灰白的齐耳短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连调皮的发丝都没有,因为两个黑色夹子是老人形象的最忠实守护者。奶奶的衣服偏淡,白色的上衣,水洗蓝的裤子是最深刻的印象;姨婆却更喜深颜色,藏青或深蓝的上衣,同色的裤子更多。
我家门口有一个土坡,每次妈妈在家门口看到姨婆走来,总是走下去迎接她,妈妈喜欢站在她的右边,不时伸手去搀扶一下她;姨婆则会拍一拍母亲的手,两人总是一边说话一边走来,一起爬上门前的坡。家门前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三四月份的树上挂满青绿的果,姨婆总是喜欢指着它说,今年的枇杷结得嘎多。翻建新房子的时候,那棵矗立多年的枇杷树被砍掉了,现在的这棵是父亲重新种上的,同样已亭亭如盖,年年挂果,只是姨婆和父亲都已不在了。
母亲说姨婆是最有福气的人。老人家一生子女众多,养活就不易,可是姨婆两夫妻相互扶持,肯吃苦肯劳作,硬是把一众孩子拉扯大,而且各个有出息。正因此老人腿脚利索,风格明快,性格爽利,走哪都招人喜欢,子女们也都想把老母亲接去养老,老人家就各个孩子家里住住,生活实在惬意。
最后一次见姨婆应该是在父母亲的七十大寿宴上,她和我们坐一起,我看她似乎还是老样子,不见龙钟老态,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的皱纹深了些许,恍若时间在这位耄耋老人身上突然变得宽容。后来听母亲说,姨婆终年九十六岁,走得很安详。
另一位老太太是外婆,对我一生影响至深。
外婆来我家,确乎象过节,因为会很热闹。试想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银白花发,黑色的夹子夹在两侧,头发一丝不乱(那个年代老太太的标配);圆圆的脸,眼角眉梢都是忧伤的痕迹。发胖的身材,走路略有蹒跚。在我看来,外婆是腹有诗书的女子,因而表达能力特别强,她喜欢说,能说,不仅描述事实,还能点评。我最经常的印象就是我们围炉而坐,外婆的声音抑扬顿挫响起,不仅我们小孩子,父亲母亲都是沉默地聆听。外婆在的地方,就是我们聚拢的地方。
我很是佩服外婆的表达能力,她能把事情描述得活灵活现,如身临其境。她的点评其实就是她对生活的理解和态度,“这也做得?”“这就蠢了!”这样的句子言犹在耳。老一辈人的节操就是无论自己怎样苦,该守的底线一定要坚守。
外婆一生是吃过大苦的。时代的原因,谁也无法逃避;人性开出来的恶之花,她见识得也多。虽然乡里乡亲,因为成份不好,踩一踩的事也不少。那时提倡多子多福,多生多育,养活一大家子人,真的耗尽所有力气。可外婆依然觉得人要善良,能助人处亦要伸手;要相互体谅,不要落井下石,人就要活个心安。
外婆亦教了我许多女孩子要懂的东西。比如要勤读书,懂得孝顺父母,腰要束一束,脚要紧一紧,太粗了不好看等等。外婆喜欢吃蜜饯,妈妈总是喜欢给外婆准备各种蜜饯,直到今天,蜜饯仍是我喜欢的零食。
这样大苦的一生,当时的我就特别想以后带外婆逛逛祖国的大好山河,可惜我大四那年,外婆去世。我赶回去,外婆已下葬,只有家门口失魂落魄的外公和山上拢起的土堆,我在外婆坟前痛哭一场,那份不可置信,那份恐惧和遗憾,刻痕很深。
我梦里从未有过姨婆,却常有外婆,总是梦回那个老房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厨房里昏黄的灯,外婆掌勺,饭菜飘香,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或外婆穿着红格子大衣来看我,面容依旧,只是没有了忧伤,我和母亲说起,母亲说那个世界没有人世苦,外婆可能过得好。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时代洪流里,身不由己地被裹挟,人的命运实苦。可是人这种物种,无论遭际如何,那种韧性,那种坚守,那种忍耐,那种勤快,总是让命运高昂着头时,却缺少了那份优越感和成就感,岁月绵延,人就在各种缝隙里续写着鲜艳的传奇,它叫接纳和传承。
流年似水,这些曾经的印迹深埋岁月,被冲刷至不可知的角落。不过风是知道的,一切都在她的手掌心里,偶尔翻出来,敲开记忆的心门,将一缕缕的乡愁打散成小颗粒,我们就穿越到了曾经的时光,在那里重温美好的过往,将乡愁擦拭得更闪亮更温情。
听懂风的诉说,就听懂了岁月厚重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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