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是有40年没去过上初中的母校了,以前就算回天津,也没有时间去那儿看看,现在是开着车,方便了,才能去一趟。40年了,它的变化之大虽超出预料,也是应该的。
它在我记忆中是个长方形的校园,大半被一片足球场占着,其余部分主要是一座教学楼,也就是说它基本就是“一片足球场+一座教学楼”的格局。穿越到1981年,进了校门往右边一看是四层的教学楼(兼行政楼),这楼靠近校门的一侧是自行车棚,远处的那一侧是锅炉房、公共厕所,楼前有升旗的台子,再往前就是足球场(土的),球场远端有单双杠、土包,站在土包上可以看见围墙外的世界原来是荒野,它虽为市重点中学,却几乎处在郊区。对了还有一些平房在球场边,主要是体育器材室,噢对了还有一排自来水管很重要,因为学生们中午在锅炉房取出热好的饭菜后吃完后总得有个地方洗碗,就在这排公用水龙头前排着队洗。
40年过去了,自来水管、自行车棚……我就不指望还能看到了,但“教学楼+足球场”组成的“日”字形,在我脑子里是无法改变的。就算是1970年代的楼,他们可以不拆,可以刮掉石灰再贴上现代的什么材料吧?足球场再是土的就不现实了,他们应该是在某个暑假抓紧时间铺上了人工草坪吧?但是走到跟前一看,我蒙了。
首先是方向的问题。我记忆中的校门是朝着向阳楼开的,现在这个门怎么是面对晨阳道的呢?门上挂的牌子说明我没走错。然后进了校门之后不是马上就可以在右边看见教学楼,教学楼也不只一栋,足球场也不在门口,当然,如果校门都挪过了,去讨论楼在哪里、球场在哪里就没有意义了。然后我又站在以前校门的位置,核对这些楼、这片球场,发现也不对,而且校园的“日”字已经变成了“品”字,仔细一看又是“田”字,再踮起脚看还有别的楼,似乎是“叠”字或更复杂的字。结论:他们平掉了原来的楼,盖了新的,填了原来的球场,铺了新的。
这到底是不是原来的楼,懵了原来的楼,只有一栋,四层,一至三层是教室,四层是老师办公的地方,包括一间图书室给我留下了美好回忆。暑假里,我利用三姨是这学校的老师这一特权,拿到了图书室的钥匙,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就在这里读完了《西游记》和《说岳全传》,我记得读腻味了,古白话的叙事方式让人头晕,但还是舍不得放下,因为情节确实勾人。《说岳全传》说到岳飞的儿子打入敌阵后和一员女将“成就一番好事”,也是把我看得热血沸腾。合上书,脑子里全是半白话文嗡嗡嗡的响,像发低烧一样难受,正好那段时间流行刘兰芳的评书,说的也是岳家军的事,我就熬到刘兰芳节目播出的时间,打开收音机,用她的人话冲淡脑子里那些鬼话。刘兰芳弹舌头学马蹄声“得得得得得”的真是一绝。我也想像她一样说书,我没有剧本怎么办呢,就拿古代原著当剧本吧,从学校图书室借出来的《西游记》和《说岳全传》,半白半文地念,正好姨夫刚买了一个录音机,80块钱买的,1981年的80元啊,就给我一人录评书用了,盒式录音机,大约一尺长的盒子,我录了不满意再录,愣把一卷磁带磨得只剩下沙沙声。着魔了,半夜都要说书,我自己倒不知道,我当时的状态是梦游,但次日早晨,三姨告诉我:
“半夜里,你腾的一下就坐起来了,字正腔圆地宣布:现在开始播放评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半夜两点啊,我和你三姨夫,就连小妹妹,都坐起来,买了票似的听着,可你说了几句又睡着了,把我们这些票友撂在那儿不管了,哈哈。”
记忆中的盒式录音机我借宿的三姨家在学校对面。那时候学校的大门是朝着向阳楼开的,向阳楼是什么呢,是一片居民区。现在的向阳楼全是高层商品房,可那时都是几层的红砖楼,老楼,一个单元几家人共用一个厕所的那种楼。也不是筒子楼,它是有单元的,进了单元门,你能看见这家那家独立的房门,在这些独立的房门之间有一个特别矮的小房门,在黑咕隆咚的楼道里如果打开了它就会看见一束天光漏进来,伴着一股尿碱味儿,它就是这几个住户的共同的厕所。
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清学校和三姨家的关系。放学了,走出校门,面前是一条土路,土路尽头是一堵墙,这就是三姨家的向阳楼小区的墙,红砖的墙,上面千疮百孔,不高,越过这墙可以看到向阳楼各栋楼的二层以上的部分。简单地说,三姨家离学校很近,只隔着一条土路。遗憾的是向阳楼朝着学校的那面墙上没有门,我放学后不能直接进小区,而要顺着那墙走到向阳楼的另一侧,才有院门进去。但我也见过大个头的初三学生直接翻墙进去,我是初一的,还不具备那个实力。
老居民楼关于那墙,我有一个笑话讲给大家听。我刚才说,我进向阳楼必须绕小区半圈,这条路本就漫长,如果我还要赶时间,就更苦了。我每天放学以后都必须跑回三姨家,必须在大多数同学走出校门以前回去,为什么呢,你听我说哈。我有一个女同桌,她长得……我就不多形容了,就只说我每天放学都想看着她回家,你就明白了。“那好办,”你说,“送她到家呗。”但是她骑自行车,我走路,我们家没有给我配备自行车,那时候的自行车价值半年的工资,不是每个小孩都能装备上的。“那好办,”你又说,“她推车走呗,跟你一道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八十年代初中生的套路不是这样的。我们在学校里可以随便说笑打闹,但放学后还是不好意思搭伴走路的,那样会被同学们起哄的。那我怎么办呢,我决定用目光陪她走一段尽可能长的路,我要盯着她放学。
因此,我要在她离开校门之前占领一个瞭望哨,最佳的瞭望哨就是需要绕过向阳楼的半个周长并跑过一条直径才能抵达的、向阳楼和学校之间的那堵墙。放学铃一响,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包括她还在把钢笔帽往笔尖上套的时候,我已经冲出了教室,实际上在下课之前几分钟我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并且计算好了随后的一切。她永远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每次放学都像尿急了一样往外冲,也像是家里着火了一样地飞奔。
实际上我在回家路上的每一步都算出了她的进度——我冲到楼梯口,知道她钢笔帽已经套在钢笔上,我冲到二楼,知道她已经拧好这支笔,冲到楼外,知道她的书都已收进书包,冲到自行车棚旁,知道她在和同学们聊最后几句,当然这自行车棚跟我没关系,这是她的,我看一眼她那蓝色的小自行车,知道几分钟后它就将开始移动,我的紧迫感更强了。
于是我冲上土路,知道她正在下楼,我以足球前锋的速度冲到向阳楼的墙根下,又像耗子一样顺着墙根跑,跑到晨阳道那一侧时,知道她已走出教学楼,跑到红星路那一侧时,知道她到了车棚,我冲进小区,冲进三姨家,抱了一颗足球出来——附带说明一下为什么要抱一颗足球出来,因为我要在向阳楼的墙根下练习足球基本功,基本上是对着墙踢——我把球向墙面踢出第一脚时,知道她正在开自行车的车锁,不着急,我踢三脚,然后把球停住,来到墙边,那上面有窟窿,我把眼睛凑到窟窿上,就看见一大群学生从校门口涌出来像黄蜂出巢,其中有一个飘逸的红点驾驭着一个蓝点像一只彩蝶,对啦,这就是我要找的,彩蝶就是她!80年代的人流夹着美丽的她轧过那条土路,两边是臭水沟,乱七八糟长着芦苇、茅草(现在已经是规整的街道了,完全是城里了,所以我才吃惊),终于,她来到我窥视的墙根下,和我只隔了一面墙、一个小窟窿,我甚至能看清她的表情,有时是在和某个骑车的男同学有说有笑,有时又孑然一身眉头紧锁……于是我那苍茫的少年时代的一个愿望得到了满足——知道当我不在的时候她在世界上是什么样的。她不可能一直朝我走,再往前走就撞墙了,如果是魔幻剧就穿过墙撞到我怀里了,于是物理规律决定了她必然在我面前拐弯,离开我放眼睛的那个窟窿,从我视野里消失。上述过程连最后那一步都不一定能走到,常常被几个大孩子打乱,就是刚才说的可以翻墙回家的兔崽子们,他们就住向阳楼,也有足球要拿来发泄青春的能量,他们一来,我当然只好停止窥视了,他们劲儿大,经常把球踢出去,然后就翻墙去捡,已经发育成熟的人,翻墙的动作可帅了,双手一撑就竖在了墙头,再一抬腿就出去了,如果这时正好是她来到墙根下,我都担心他们跳下去把她连人带车给砸扁了。
向阳楼,为什么叫向阳楼,因为它真的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的,每天早晨我在三姨家吃完早饭,就看见阳光给我踢球的墙投下长长的影子,来到墙外,就看见向阳楼整个沐浴在阳光中,朝向学校的这一面都是橘红色的。这种情况在老楼上特别明显,红砖本来就红,配上朝阳的颜色就更感人了。
还有晨阳道这条路值得一提。现在全是高楼,晨阳道只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只有小时候才能感觉到它为什么叫晨阳道。它有一段是跨过大水塘的桥,冬天,水塘结冰了,那水不干净,在我记忆中是黑色的,结了冰也是黑冰,但太阳一出,映在那冰面上,却是黑中的一团红,很好看,我上学走过那桥,冰面上太阳的倒影也跟着走,就像一团火正在切割黑铁板,又像是一个神在早晨没人的时候溜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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