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慕新阳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重于看见了路。——史铁生《病隙碎笔》
2014年三月,六神出差路过我的城市,下了高速,赶来见我。
之所以这样喊他,是源于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六"字,而首次这样称呼他的,正是同寝的我。
毕业后,六神去了上海,在一家大型地产公司客户部门工作,而我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六神不再是那个深夜不顾寒冬酷暑依旧游戏、白天逃课躲在宿舍昏睡不顾缺勤挂科的富家子弟,如今的他,衣着正装,皮鞋锃亮,随肩挎着咖啡色的商务皮包。
夜色还未降临,离就餐时间还早,于是我提议,重返大学校园,找回那些濒临遗忘的片段。
在些里,有着我们太多的回忆。我们在这里求学,在这里逃课,在这里自甘堕落,在这里挣扎存活。
六神领路,来到了恋人成对的情侣坡,那是情侣们执手走过的蜿蜒曲折。相传,在情侣坡表白的人一定能够白首到老。六神和她,也曾漫步在这篇绿意中,他们如众多情侣一般徜徉,直到宿舍锁门的最后一刻才迟迟不忍离开。从六神口中得知,他和她经历过分分合合,六神将要结婚,新娘却不是她。
六神带着难以掩饰的伤感对我说:"还是大学生活美好得多,没有所谓的生存考验,也没有你虞我诈的烦恼纠缠。"
我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六神接着说:"你知道吗,现在的我特别害怕别人的来电,一听到来电的铃声我就快达到奔溃的边缘,甚至常常幻听,夜不能寐。"
我放慢了脚步,问:"为什么?"
他苦笑着说:"我的工作要求我不停的接听客户的访电,遇到咨询的客户还好说,遇到因利益问题抱怨、发泄、恶意滋事的客户真是一种痛苦的煎熬,我已经受够了。"六神习惯性地摸了摸手机,发现没有来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对六神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工作?"
六神打断了我的话,说:"眼看就要过年了,我也没什么奢望了,将就着工作吧,不也是为了赚钱、为了生活嘛。"
我说:"我很懂你的心情,可如今,如果是我不喜欢的工作,或者是以牺牲自己却得不偿失的工作,我宁可不做,哪怕有再高的报酬。"
六神依旧苦笑,继续向前走着。

看着如今的六神,不禁想到了曾经拼命赚钱不顾一切的那个我。
正值大学二年级的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亦或是嗑错了哪次药,每天都像打满鸡血似的找兼职,做兼职,攒工钱。
那段时间,我做过大大小小的兼职工作三十多种,什么贴海报、送外卖、电话销售、代课教师、培训讲师,只要是能够赚钱,我都渴望体验一把。
后来,干脆自己筹钱,做起了校园里出售搬运桶装水的生意。我拼命般地送水,免费为客户送水上楼。为了省钱,我执拗地不雇佣帮手,完全自己独担。为了赚钱,我穿梭校园的各个角落,完全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在很多同学的记忆中,有一个冬日里穿着薄薄的短袖的男生,在楼道间挥汗如雨,窗外是皑皑白雪。就这样,每天两辆车的运水量,近三个小时的工作量,常常呼吸压抑、腿软抽筋、累如烂泥。
除了校园的桶装水生意,我还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注册了一个小规模的人力资源公司。我一边联络商家,一边管理人员、分配工作。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的手机铃声从我从事人事这份工作后少有停歇,只得庆幸夜深人静之际的片刻欢愉,很快白昼将至,又轮回着忙碌不堪的生活。大二的那年寒假,我组织了一百多人去外地实习,本想在春节之前小赚一笔酬劳,结果亏得血本无归。当我将一切人员安顿妥当之后,与我联络的人事把我拉黑,讯息全无。好在最后通过各方努力讨还了所有的实习工资,却无法追还答应员工的各项补助,最终不得不自掏腰包将其补齐。
仔细想来,那年的拼命,相比较于自己的所得,是远远不能对等的。
我清楚地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未曾向家里通过电话。和父母长期以来一周一次电话的约定竟被自己的忙碌冲淡掩盖。甚至很多次因为工作切断父母的来电。我变得冷血而无情。遗忘是一种借口,为了赚钱忘乎亲情,后来想想,这笔帐我真的亏大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将学业与兼职本末倒置。如果将每节课换做金额,那么每节课所需要交付的金额实在不可小觑,而从事着一些不用考上大学仍然可以从事的工作,拿着低廉的报酬,权衡对比之后会发现,那是一种偌大的浪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拼命地工作以后,把付出的所得托在手心时,心里并没有那份该有成就感。

曾经有不少同学问过我,你那么拼命赚钱,确实也在别人的羡慕中实现了经济独立,可为什么没有见过你开心地笑过?
用六神的话说,我已经变得麻木,对金钱的索取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触觉。我又那么茫然,时间久了,我便忽略了赚钱的初衷,也遗忘了金钱的安置之处。
忘记了前进的最初动力,当然也不会达到真正渴望的目的地。
如果说拼命赚钱是一种毒瘾,那我一定是一名重犯,毒瘾最重的那种。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工作的背后能够给我带来什么切身的价值,也从未给自己定下一个确切的能够清晰可见的目标,只是为了赚钱,却不知为何赚钱,只是为了迎合自己忙碌的姿态,还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充实,别人又怎么会看懂。的确,别人当然不会懂,别人看到的往往是缺勤到无所顾虑,迟到到习以为常,困乏到趴下即睡的我。
为了赚钱,我竟然做过枪手。那天晚上,我与当事人会面,谈得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价格,随即带走了他的准考证和身份证。
我自鸣得意,榨取着自己高中时还算过关的英语水平,在恻隐之心的叫嚣下,壮胆接下了这笔“交意”。
第二天早晨,忙完了身边的事务,却一时忘记了替考的时间。那时,距离考试时间不足10分钟,我急忙从辅道冲向街道,却发现身上没有足够的现金支付打的费用。凌乱的我喊来了一辆的士,却因为一时的手足无措没能表达清楚“改日补上车费”的想法。司机倚着车窗,似乎明白了我的言语,冷漠而不耐烦地向我摆了摆手,示意让我滚出车外。
我知道自己“赊账”无望,只好灰溜溜地下车,左右冲撞,闯入了一家餐馆。
远远地,我从门外看见一位负责勤杂的女生,走近,她正摆放餐具。我一个大步走向前去,没有留给对方丝毫的心理防备,慌乱地对她说:“你能借我10块钱吗?急用,真的很急,今天一定还你。”
她被吓得抖落了手中的碗筷,抬起头望了望在屋内团团直转的我,从身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蓝色的人民币。
我急忙说了一声谢谢,火速地赶往考点。
最后,我还是错过了考试。
违约的事情暴露后,当事人怒不可遏地带着十多个青壮年找到了我,我立在一旁,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做好了报警的准备。
当事人怒斥道:“你丫的今天一定要赔偿,没有2000块钱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扭曲变形的脸,早已没有了昨日嬉笑的痕迹。
那时,我的脑海只有一个念头:“花钱消灾!花钱消灾!花钱消灾!”
我站在人堆中,唯唯诺诺地说:“钱我一定给你,一定给你......”
约定了汇款时间,众人转身离去。没成想,在众人转身之际,我还是尝了当事人的一个“冰糖肘子”(用握紧的拳头在人体的肝脏部位进行猛烈的击打)。我瘫坐在地上,捂着阵痛的腹部,好久才有力气站立起来。
大二暑假,身体严重亚健康的我,被家里人送进医院,不得不放弃工作,每日咽下发苦的中药。从那时起,百无聊赖的我,开始翻起了床头书——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却无法品读出“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其中蕴含的深意。

半年后,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负责勤杂的女生。那是一次隆重的建校庆典,在学校最大的礼堂举行。
当晚,我被室友六神硬拽到礼堂观看,没等第二个节目搬上舞台,我已离开了座席。回去的路上,因为走得急促,在转角处撞到了她。
她的书本资料散落一地。我连忙道歉,她一直微笑着说没关系。
相见如故,我留了她的QQ号。
当晚,她私信我:"为什么我发现你每次走路都那么快,那么火急火燎?"
我尴尬地回复道:"这可能是出于一种习惯吧。年轻人嘛,就应该多争取一些时间。"
她说:"可是,在你的身上,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我对她的质疑有些生气:"我才二十几岁,正年轻,满身的朝气好吗?"
她说:"你更像是一个拼命工作的中年人,神容憔悴,疲惫不堪,不顾自身牺牲却一心想着赚取更多的金钱。"
看着屏幕,我无言以对。
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我这样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至于原因,我想了很多关于破解的方式,却始终得不到最确切的答案。
都说凡事听从内心,可是我的内心,不知从何时起未曾真正苏醒过。
我试着找回曾经的回忆,痛楚的,美好的,迷离的,显现的。
我试着让自己沉静下来,冥想着一片没有波浪的湖面,月光洒下,写尽所有的静谧。
我开始学会拒绝,尽力去摆脱所有有关利益往来的工作。我开始纪录日记,独自一人咬着笔头等待着绵绵睡意。

那个冬季,寒潮突然来袭。半个月时间,她一直组织着爱心人士为乡下的贫困小学捐赠衣物,我加入其中,和她有了更多交流的机会。
她叫木子。
我问木子:"你是我见过最热衷公益事业的女生,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
木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感恩。"
感恩二字在我的脑海回荡,软化了我所有的坚硬。
木子告诉我,她来自青海的一个山村,自幼父母离异,跟着遭遇了车祸导致右腿截肢的父亲一起生活。她发愤努力,为了是走出山谷,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少时家里贫困,她上山采药,险些葬送自己的生命。童年记忆中,她总是挨家挨户地讨要剩饭凉羹,百家饭的记忆伴随着她熬过了童年。
我不禁好奇问:“那你体验过一天只能吃两顿,还只是白米饭就辣椒酱,用凉水泡饭吗?”
木子怔怔地说:“你是指关于西部山区的报道吗?拍摄地点其实就是我们乡,其实真相远比报道艰苦得多。”我震惊了。
她接着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传递这份温暖,感恩这个世界,我经历过那些靠人接济食不果腹的日子,所以我一来到这里,就特别受不了别人的冷漠。”
没多久,她的身边已是叠好的外衣,她微笑着,温柔地将脸颊贴近。
那一刻我决定,对这个世界温柔以待。我卸去了忙碌的皮囊,如释重负。
我开始学会仔细聆听、用心思考、放慢脚步、叩问内心。我开始学习微笑,摆脱中年般的残容滞垢,在无人的地方叼一支竹筷,如空姐训练般养成嘴角上扬的微笑。
2015年夏,六神离开了那所城市,回到了家乡。六神下了高速,赶来见我。
帆布鞋、牛仔裤,天蓝色的polo衫。
我们隔着穿梭的车流和人群相视对望,终于看清了对岸的路,我们徐徐走近对方,微笑,拥抱,路旁洒满了光亮。
毕业后,我陪同木子去了她的家乡,如今,她已是我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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