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的钝刀

1

我是子笑，他们叫我子笑大侠。

真是可笑，他们连我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却叫我大侠。他们说，子笑大侠当年，叱咤风云，拔刀快如闪电，三招之内必有亡魂。

而我，只杀了一个人。那人侠肝义胆、义薄云天。我杀了那样一个人，却赢得满堂彩。

十八年前，我还是个小姑娘。我有一个师父，他是个老头。

我问师父，我该叫个什么？师父大笑，酒没端稳洒在了他的白胡子上。他说你叫大笑吧，我气的得三天没理他。

后来他说大家都喜欢叫子什么，那你就叫子笑。承蒙师父一笑，我有了个名字。

师父是个刀客。那年头的刀客挺值钱，因为大家都去学剑了，能把大刀耍好的人太少。可师父的刀实在拿不出手，有两个豁口。我拿它剖鱼，连鱼肚子也剖不开。

可我见过师父杀人，他杀了很多人。那些人要么是贪官污吏，要么是大盗淫贼，师父拔刀快如闪电，舞刀如同游龙，我还没看清师父的动作，那人就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很是骇人，眼睛睁着，身上都是伤口，脖颈上一道口子，往外涌出一大滩血。

师父说，闭眼，转过去。

等我再转回来的时候，那尸体已经翻了个身。师父在那尸体的屁股上留下两个脚印。

我估摸着这是师父的恶趣味，大侠往往都有些恶趣味。

2

师父，你就教我刀法吧。

我想学刀，我想像师父一样，一把钝刀走江湖。师父每次听到这话，就装作没听见。

师父！我是你的徒弟。

师父吹胡子瞪眼冲我吼，玩刀要死人的，你个女娃娃，学些拳脚功夫就行了。

我不怕，不就是死吗？

师父那天发了好大脾气，把他的酒壶摔到了我脚底，气得脸上胡子发抖。

刀你拿的起来，你放的下吗？

怎么就放不下？我既然能拿起来，我肯定能放下。师父，你就教我吧。

那天晚上师父把我赶到了厨房。我想不明白，师父怎么那么小气，难道怕我学会了，把他第一刀客的名声夺去不成？

第二天一早，师父黑着脸进来，往我面前扔了一把刀。

滚出来。

我捡起刀，屁颠屁颠的跟在师父后面。从那天开始，我是个刀客了。师父说，你拿了这刀，你就是刀客，刀的命就是你的命。

刀的命怎么会是人的命？

我心里偷笑，师父肯定是老糊涂了。

学刀苦吗？一点也不。

师傅从来没教我蹲过马步，师父就让我拿着刀，跟着他比划。我学了一年才发现，师父没有刀法。

师父说，刀法这东西只会害自己，杀不了人。师父说，刀客杀人，重在用眼，挑空处下手。天下武功微快不破，你下手比别人早，直击他的要害，他就死了。

3

我学会了刀，或许根本没学会。但是师父说我已经大成。

我大成了，可以杀人了吗？师父说不行，只有等他死了，我才可以杀人。

刀客的仇人遍布天下，五湖四海没有朋友。刀客会孤独到死，连枕边人都不敢相信。

我觉得师父这话是在吓我吧。

忘了从哪天开始，我们身边出现了寻仇的人。他们有的是贪官的儿子或者女儿，有的是拿了赏金的杀手。

我们开始逃亡。师父是第一刀客，为什么要逃？

师父说，刀客动刀就要死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那些人没有错，他下不去刀。

我似懂非懂，跟着师父踏上了逃亡路。

我和师父一路往南，不管逃到哪座山里，半夜总有人找来。直到有天我忍无可忍，提了一把刀出去。

那天我拔刀格外利索，刀子出鞘发出叮的一声，我把刀举过头顶。我看见对面的男人右手缓慢的抽出利剑，左手缓慢的一掌拍向我的面门，像慢动作一样。

我果然是大成了，我大喝一声，想要一刀劈下，结果了他。我还没跳起来，就被别人从背后拽了回去。我正纳闷呢，却看见师父一脚踹上了那人的心窝子，接着一刀割喉。

这都要和我抢？师父拎着带血的刀回来，扔给我一只小飞镖。

你要是跳起来，现在就是个死人了。

4

悬赏师父的金额越来越高，杀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每天做的就是逃命，再逃命。

难得的空闲时间，我总是看到师父坐在房顶上，喝一壶冷酒。师父老了吧，两鬓斑白，骨瘦如柴，若不是看见他杀人时候的凌厉，还真会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迈老人。

师父，怎么这江湖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师父把酒递给我，我喝了一小口就咳嗽起来，烈酒烧喉，像刀子在我喉咙里乱划。

孩子，你知道什么啊？

江湖，在你心里。江湖这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你半只脚踩进去，杀一个人，你就是江湖中人。

师父，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逃？

师父又把酒抢回去，大笑，那天吹着小风，有点凉。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好像随时都要跌下去，他双手背在背后，在我身旁一下高大起来。

我们该走了。

于是我们又向另一座山奔波。我跟在师父身后疾行，看着他衣袖都随风飘舞，浑身散发出来强者气息，第一刀客就算在逃命的路上也还是大侠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山下有个大户死了，那大户乐善好施，却被别人用刀砍死了。尸体上全是刀伤，最后一刀封喉，身体被翻过来，屁股上有两个脚印。

我问师父，这是有人冒充你啊，你怎么办？

师父好像没听见，抱着酒壶翻了个身。

从那天起，不断有人死，都嫁祸给了师父。

江湖，乱了。

一大群人要讨伐师父，而师父整日醉醺醺的，一脸平静，好像他从来不是一个刀客，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恩怨情仇。我在想，是不是哪一天我们就被抓住了，逃不掉了，然后我们被很多剑客的剑刺死，被很多刀客的刀砍死？

我们死了，会不会也被翻过来，被狠狠踩上几脚，有人朝着我们的尸首唾骂，轻蔑的说：呸，这就是第一刀客？

5

那天还是来了，一大群人围住了我们刚盖起来的草屋，在外面大喊，败类，狗贼，出来受死。

师父的酒壶还没放下，我心里窝火：凭什么？凭什么师父什么都没做，却落得这样的名声。

我拽了拽师父的袖子。

师父，你去跟他们说，那不是你做的，你没做过，你去说啊。

师父摇摇头，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是死水一样的平静。

他说，唉，我不该让你跟我学刀。

他把那把钝刀拿出来，有些不舍的看了看，又摸了下那两个豁口。我看着他的动作，师父拿刀了，是要杀出去了吗？

我决定好了，只要师父动手，哪怕豁出命去，我也要保护师父。

师父忽然笑了，说，我没白养你。

他把那刀递到我手上，外面的杀声震天，师父说，杀了我。

我吓得刀掉到了地上，师父怒斥，捡起来！头可以掉，刀不能掉！

我于是又颤颤巍巍捡起来。

我的手在发抖，抖得厉害，我觉得那刀有千斤重，我拿不起这刀。

师父说，你学刀时告诉我，你拿得起来，也放得下！

我充满了恐慌，我能听见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杀了我，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快杀了我！

师父那一刻的表情忽然有些狰狞，额头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很大。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这是在救我，不是在害我！

我闭上了眼睛，让我对师父下手，我做不到。

这时，有人似乎闯了进来。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断掉了，耳边始终想着一句话，决不能让师父被他们杀了。

我手起刀落，没有一点停留，我听见了刀子入肉的声音，那种曾经让我痴迷的细微的声音，如今从我师父喉咙上发出来。

我看了一眼师父，他是闭眼的，没有一点痛苦。

我跌坐在地，师父的酒壶也掉落在地上，我呆呆的看着那酒洒满一地，我亲手杀了我的师父。

一群人冲进来，我看着他们，仔细的看过一张张脸，这些人都是凶手！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锋利的刀剑，带刺的狼牙棒，甚至还有锤子，斧头……

这些东西，原是要落到我们身上的。

师父一路逃亡，却从来没有怕过，对这些人，师父是不屑的。师父无惧生死，不在乎名声，怎么会害怕死在他们手里？

所以师父，是为了救我。

我泣不成声……

6

我杀了第一刀客，我便是第一刀客。

我是英雄，我是为民除害，杀了恶贼宁昆的英雄。

多可笑，我杀了师父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

大家叫我子笑大侠，江湖传闻我铁石心肠杀人如麻，实际上我只杀了一个人。

江湖传闻我体型壮硕，彪悍异常，实际上我是一个瘦小的女子。

我的心中有一个江湖，那个江湖里我有个师父。我的师父除暴安良，我的师父是个酒鬼，我的师父杀了人还踩人家屁股。

我喝了一口冷酒，看了看那把刀，那是一把钝刀，有两个豁口。

我的小徒弟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子，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说，师父，我想学刀。

学刀？这刀你拿得起，放得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