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
昭和元年,永安国一片祥和盛世,帝王爱育黎首,百姓安居乐业。传言开国元年便是太平盛世的国家,那河晏海清下淌着的是百万兵马的铮铮铁血。
永安京城的郊外,有个身披铁甲,临风玉树的男人,那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眉目间是满满的悲凉意。路过的行人,对他视若无睹。月朗星稀,每个行人脚下踩着都是自己的月影,可那男人脚下只有石头的斜影。
这时一个山羊胡子,直眉竖眼的道士,摇摇摆摆晃头晃脑地向那男人走过去:“贫道无尘子,敢问将军,是否想要借魂寻尸?”
那男人从石头上激灵地跳下来,负手而立,原来竟生的如此修长玉立。讶异地开口道:“道长,认得本将?怎么知道我想借魂寻尸?”
无尘子用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道:“贫道看着您这幅铠甲打扮,想来您生前一定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吧。将军可否跟贫道说说将军借魂想要寻的是谁的尸体,或许贫道可以一助微薄之力。”
自来阴阳无间,生死轮回,肉体凡胎乃三魂七魄所筑,三魂掌管着人的精神,七魄掌管着人的肉体,人死便是三魂从肉体当中脱离出来,一魂归于天是谓天魂,一魂游于世是谓命魂,一魂沌入地是谓地魂。
白无常大人掌管地狱无间,定下转世轮回的规矩。三魂当中,天魂归于天那是天上神仙的差事,不归无间的十万阴兵管。而地魂会在人死后最先入无间,地魂只需站在奈何桥上等待自己的命魂在头七之前找到七魄所葬之地便可以平安度过忘川河,否则地魂会被忘川水下三千幽冥蚕食入河。
命魂是没有多大表情变化的,那男人面如死灰,微微张嘴道:“道长,听说过永乐一战么?在下正是当时永安国一方的天策将军卫无眠。”
永安国和乐音国一战,历经三月之久,浮尸百万以上,从此永安国成为中原最强大的霸主。
无尘子并无多大讶异:“敢问卫将军,要找的是自己的尸体么?”
卫无眠僵硬地点了点自己的头。
无尘子从阴兵道上,借来的第一魂便是尝尽人间苦,知晓天下事的小乞丐。
以血画符,以灵入咒,便可让那小乞丐没有了魂觉,再通过共情,小乞丐即可找到卫无眠埋骨之处。
那小乞丐的魂看上去瘦骨嶙峋,眼睑深深凹陷进去,颧骨又深深凸显出来,想必生前一定是个连饭都讨不饱的落难人。
月朗星稀,风清云淡的夜晚,两魂轻飘飘,一人沉甸甸地在小道上行着。
卫无眠吞了吞喉管,却发现自己早已经没有了活人的那种温热感,生硬地张了张嘴道:“如今的中原有以仁治道的永安国,一片蒸蒸日上的繁荣之色,怎么还会有以乞讨谋生的人呢?”
无尘子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将军可知世道二字何解?所谓春风细雨中亦有天寒冻死骨,繁华盛世下亦有负隅顽抗人。自古世道不容争辩,一半给了朱门酒肉,一半给了冻死饿殍。掩着人间烟火下的正是人间阿鼻”
卫无眠叹了叹气,心道:“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
约莫一炷香后,两魂一人已经来到一颗老槐树下,那老槐树下立着一块满是裂缝的石碑,上面写着:“乱葬岗”三个大字。
无尘子看着乱葬岗三个字,凄凉地笑出了声:“将军生前杀敌无数,英勇神武,没想到死后却被永安百姓葬在了这种聚阴之地,原来他们就是这么爱戴口口声声的大英雄,你说好笑不好笑。”
古有黄金百战穿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这乱葬岗和万鬼之木好像噬魂一般剜着卫无眠仅存的一丝知觉,其实他不疼不痛,只是魂寒罢了,就如活人心寒一般。
卫无眠私自断了和小乞丐的共情,小乞丐的魂一溜烟便不见了,而后他麻木不仁地走向不远处一副染满鲜血的铠甲,月光下铠甲旁立着的那把铁刃隐隐发出幽幽寒光,铠甲是他的,可是铠甲下躺着的尸体却不是他。
夫子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卫无眠想起这正是自己生前的抱负,可大多数满腔热血的结局却是凄戚收场,好像这尸骨遍地的乱葬岗一般。
无尘子又从阴兵道上,借来了第二魂,正是和卫无眠当年同朝为官的户部尚书陈旻。
共情后,陈旻领着卫无眠和无尘子行至一座破败不堪的府宅前,这里正是生前户部尚书的府邸。雕栏玉砌应犹在,无情最是帝王家,陈旻因构陷朝廷重臣被永安皇帝满门抄斩,陈旻最小的女儿不过六岁,也死在那冷漠的刽子手刀下,最为讽刺的是陈旻本是永安皇帝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
两魂一人来到陈大人的书房内,在那副永安皇帝亲赐的菩提字画下,陈旻无知无觉地打开里面的暗格,拿出一封泛了黄的书信,卫无眠是魂,自不可碰实物。一旁的无尘子接过陈旻手中的信,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竟是一封密诏,乃皇帝御笔书,命陈旻戴罪立功,掘盗天策将军墓,偷渡将军尸首入宫。皇上只要尸首,其余随葬物妥善处理即好。
卫无眠看完这密诏,脸上为数不多的表情惊现一丝讶异之色,不过却是转瞬即逝,低声问道:“道长,我尚且记得陈大人那时可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如今怎落得这么个下场?”
无尘子断了陈旻和卫无眠的共情,将那封诏书放回了暗格,才开口道:“将军,生杀予夺,本就在天子一念之间,何况这封密诏本就是一封断头信,只是爱溜须拍马的陈大人不知而已。”
卫无眠抬眼望向无尘子,一字一顿道:“何解?”
无尘子笑了笑:“且不说陈大人知不知道皇上偷盗将军您的尸首是为了什么,单是陈大人知道了这件帝王家的秘密,那便是杀无赦!都说只有死人的嘴最能保密,将军都死了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天下万民皆是皇帝的子民,不管你是手握重兵的将军,还是权倾朝野的宠臣,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卑贱的蜉蝣而已。
无尘子借的最后一魂,乃是一位长得眉清目秀的皇宫妃嫔,这是今夜阴兵道上唯一的一位女魂。
解开皇上为何私下派人偷盗一位将军的尸首,便能知道卫无眠的尸首身在何处。宫苑深闺的事除了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内官,那就只剩下这些因争风吃醋而死的嫔妃了。
大内深处,魂可进,凡人不可进。
无尘子送卫无眠来到那红墙黄瓦下,开口道:“将军,贫道便送到这了。请将军切记,今夜子时便是将军头七的最后期限,过了子时,将军如若还没找到七魄回到奈何桥,将军的地魂将会被忘川幽冥…”
卫无眠点了点头,与无尘子道长告别后,便跟着那妃嫔不知不觉间飘到一处宫门前,卫无眠吃力地抬了抬头,望向那块镶了金边的牌匾,写着:“甘露阁”。卫无眠记得这里正是皇上的御书房。
卫无眠觉得让这死掉的妃嫔再亲眼看到薄情夫君,未免有点于心不忍,于是断了和妃嫔的共情,好让她快些到那无间投个好人家。
卫无眠轻易的就穿过甘露阁的砖墙,可进去后却发现里面没人,偏头间,忽然发现那隐蔽的书阁之后有一扇暗门倘开着,卫无眠鬼使神差的进去了。发现这竟是一座用长明山不化之冰打造的巨大棺室。
那冰床之上躺着的正是卫无眠的七魄肉体,床边是一位长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的男人,男人对着卫无眠尸体的双手呵着气,好像觉得这样也不够,又放在怀里紧紧地捂着,嘶哑地喃喃道:“天策,是我…错了,别跟我..赌气了,快些醒来,好不好,以后孤什么都答应你。”
这撕心裂肺,痛彻入骨的几句话重重砸在卫无眠的心头,那些支离破碎的前尘,好像一夕之间全都涌入自己的脑内。
他想起当年自己奉先皇之命,去乐音国暗救质子李景渊和骊夫人的时候,景渊留着眼泪和鼻涕,用着稚嫩孩童的奶声道:“大哥哥,你是父皇派来救我和我母亲的么?”
他想起初到永安国时,景渊性格还很怯弱,却会在他面前充满敌忾地道:“将军哥哥,你答应过小渊,以后一定会替我杀光所有乐音国的人。我恨他们,是他们害死了我的母后。”而卫无眠总会轻轻摸着少年的小脑袋道:“殿下,您已经贵为太子,以后要称孤,还有要叫微臣卫将军。殿下放心,微臣答应殿下的事将来一定会做到!”那时的景渊会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卫无眠,小手紧紧抠着卫无眠的衣袖,回答道:“孤知道了,卫将军哥哥。”
他想起后来景渊及冠登位,自己不再和景渊像从前一般亲密无间,因中间隔着君臣这一道壑,可有一次在御花园中,景渊笑着问他:“卫将军,后宫佳丽三千,可孤却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卫将军可否跟孤说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卫无眠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微臣以为,喜欢一个便是只要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不言语,望着他,也会心里开心。世上所有的事都想替他做,正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般地思之若狂。”
宫里子时的钟声敲响,最后一队阴兵正缓缓的行着,无尘子望了一眼阴兵道,没看到卫无眠的身影心道:“自古帝王最无情,可怜红颜薄命人。无眠终究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短篇的就会有很多坑哈~,莫怪莫怪~,不过有两篇小番外填一些坑~)
番外一:浮灯十里
千里之外,整个乐音国的天空,都已经教战火燃起来了。
那夜星云隐于云后,空压得极低,隐隐地有风雷闪动,忽然一道闪电下,前方传来捷报:“将军,我方前锋已经攻破乐音国城门,只是还未寻到乐音国的王上和王后,请将军示下!”
卫无眠眼神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冷冷地开口道:“关城门,屠城!”
那手拿捷报的小兵,吓了一个踉跄,颤抖着开口道:“将军,这等天地不容的事如若做了,属下害怕朝上悠悠众口,到时恐对将军不利。”
卫无眠瞪了那小兵一眼道:“传我口令,屠城,有违令者,以军法就地处置!”
那一夜,夹着雷雨,乐音国城外的护城河红得令人觉得诡谲。
卫无眠嘴角往上扯了扯,心道:“世上之事,即使有违道义,替他做了,我也甘之如饴。”
番外二:魂归何处
永安国的太平盛世不过三个年头便教昏君李景渊败了个精光。
李景渊三年之内,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永安朝上的一个个忠臣亦或是小人,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襁褓孩童满门抄斩。可没人注意到这些正是当年弹劾天策将军屠城之举的臣子们。
最终天怒人怨,昭和三年世上再无永安国。
他,为他一夜屠城。他,为他倾覆江山。最终把秘而不宣的那点柔软埋在了心底,叫阊阖风一吹,大梦一般,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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