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安静地沉睡着,无垠的荒漠,偶尔矗立着一两颗残破的树。说是树,其实只有几缕尖尖的绿叶,树的主干,是一层一层叠加的苍黄,阳光下,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树的不远处,一片断墙残垣,风沙吹到,停下,又起。呼呼的风沙仿佛一曲哀歌,吹奏着一曲孤寂的曲子。残垣上,一个破旧的棚子倚墙而立,棚子的下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一个茶壶,两个碗相顾无言。这是一家茶馆,是荒漠之中的一座茶馆。茶馆并没有名字,也没有客人,它只是每天站在这里,看着沙子扬起,又落下,看着星星出现,又看着星星熄灭。它如同一个冷眼看着时间流逝的老人,无心,也无力去改变什么。
茶馆的角落,他静静地站着,眼睛一直看着远方,他的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没有一丝变化。他的神情,如同荒漠之中的黄沙,永远没有变化,也永远没有一丝突出之处,他似乎享受着这孤寂缭绕的感觉。他没有名字,只知道他孤身一人,从杏花烟雨江南,走到了白马秋风的塞上,再到了渺无人烟的地方。他的过去,早已经被黄沙淹埋,他从离家伊始,一路向着西方而来,他不知道何处是目的地,也许处处都是他的目的地。他一人,一袭麻衣。他的脸,仿佛是一块木板,永远没有神情的波澜,也永远没有喜怒哀乐的变化,就像沙漠一样,死寂,一成不变。 茶馆开张至今多久,他已经记不清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尝试去记住。对他来说,茶馆的开张,只是纯粹觉得游手好闲不好,于是乎他便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开了一家没有客人的茶馆。
他今天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地倚着茶馆外的断墙残垣,看着大漠之中的飞鸟与黄沙共舞。只是今天的荒漠,似乎与往时有些许不同,沙漠远处的天际线,出现了一点黑色,如同苍蝇一样,令他心生不快。黑点慢慢变大,这时他才看清,那从天际线走来的黑点,是一个一身黑衣的人,骑着一头黄色的,掉光了绒毛的骆驼,缓缓向着他的茶馆走来。 客人下了骆驼,进了茶馆。他给客人斟了一杯茶,说是茶,其实不过是几根茶梗放在水中,只是在这苍黄的沙漠之中,绿色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高贵,茶梗也变成了雨前的龙井。
客人似乎很渴,茶梗泡的茶,他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然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长叹,进入了神观天地,魂游宇内的状态。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是刹那,客人才回过神来,说道,想不到这渺无人烟的沙漠深处,竟然开着一家茶馆。一般人做生意,讲的都是人来人往,你倒是奇特,把茶馆开在了这没有人来往的沙漠,与天地独处?亦或是和鬼神共饮?只是在地方,怕是连鬼都找不到吧?
“我最开始也以为这地方是鬼神都不知道的地方,直到今天。人能到的地方,大概鬼神早就知道了吧?也许人间根本没有鬼神不知道的地方,我的以为,终归只是自我以为。”也许是许久不见人的缘故,面对初次谋面的客人,寡言的主人似乎有了谈兴。
你为什么来这里呢?客人问道。
因为孤独。
孤独?离群难道不是更加孤独吗?
不,不一样。我的孤独,是喧嚣之后的孤独,那是一种与人群多少没有关系的孤独。是风,是空气,是各种无处不在,看似热闹,其实是说不尽的孤独。看似周围无穷无尽的人,但其实说的不过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们是人,也是沙子,生而为人,却有着沙子一般不可沟通的无奈。所以我来到了这里,看似黄沙漫漫,但其中多的是不足与外人道也的自在,在这里,我就如同一个仙人一般,吸风饮露,无拘无束。
是啊,这样的日子自然是潇洒得紧,没有人事纠葛,没有尔虞我诈,只是生而为人,如何能真正的离群呢?列子御风而行,犹有所待,人生于世,如何无名,无功,无己?尘世间最潇洒的,莫过于山间之清风与江上之白云,但风必有所待,而后有所起,云必有所待,然后有所成,就连这苍黄之中的滚滚黄沙,也必有所待而后方能有所积,我们如何逃得出,离得开这滚滚红尘?既然离不开这滚滚红尘,又谈何孤独?生活中的我们,大多数处于自我的幻觉之下,我们以为的,其实最后不过只是我们以为的罢了。我们自以为的逃离,自以为的解脱,不过是牢笼之外的牢笼,是束缚之外的束缚罢了。
茶馆之外,风依旧呼啸。茶馆之内,却陷入了无言。他不知道如何回到客人的问题。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一种成功的逃离,逃离父母,逃离妻儿,逃离城市,逃离人,但今天他才知道,他所谓的逃离,不过是一种疏远。看似离家千里,但所想要逃离的,所想要摆脱的,依旧在自己的心中。距离可以拉开,时间可以流逝,记忆,感情却如丝如缚,难以摆脱。
客人看着茶馆外的落日,漫不经心,却又步步紧逼,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开这样的一间茶馆?明明没有人烟,明明没有需要,可是偏偏有这样的一间茶馆?是理想,亦或是无聊?
只是觉得不能无所事事罢了。他如实回答了客人的提问。 既然选择来到这边,选择离群索居,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行为呢?在这样没有人烟的地方,开一间茶馆,和无所事事有什么不同呢?你的离群索居,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人谁也没有离群索居的能力。人可以离开物质,离开感情,但人却不能离开一种长久以来的本能,不能离开一种远自盘古开天辟地,伏羲结绳记事以来的文化传承。人的一生,从生命伊始的那一刻就开始主动或者被动接受这些,无论是男女老幼亦或是贫富贵贱,凡是生而为人,就离不开这一种本能的传承。人的孤独,是一种无处可逃的孤独,是在这沙漠之中让你哑口无言的孤独,是在这天地之间让你无处藏身的孤独,这是人类的宿命,唯有接受。
接受?你的意思是让我接受那些写在经史子集里的隐逸之士,那些记忆在佛道典籍的高人,都不过是尘世之间戴着枷锁跳舞的小丑?难道你是要我承认,在这世间的我们避无可避,唯有接受渺小亦或死亡?他愤怒的对着客人咆哮,似乎这咆哮能带给他勇气,能证明他是对的。
客人的神情,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依旧是初来时候的平静,久久的凝视了他,客人继续说道,人的命运并没有两种选择,除了接受自己的渺小,别无他路。哪怕是死亡,我们也是按照着自古以来的礼仪,遵循着自古以来的枷锁进行着自己的行为。命运对人有好有坏,有的人总觉得自己没有自由,于是就去寻找自由。有的人总觉得自己孤独,于是便想着逃离孤独,但残忍的是,无论是觉得没有自由亦或者如你这般觉得孤独的人,不过是从命运的一端走到命运的另外一端。所谓的得道高人,所谓的圣贤,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似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像是一滩沙子,无力瘫坐在茶馆的椅子上。茶馆外的风沙依旧呼啸,他抬头望去,那一颗一颗的细沙,成了一个个的人,呼呼的风声成了萦绕在耳边叽叽喳喳的话语,无休无止地说着人世间讲不完的故事。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远去,他却依旧没有回过神。后来的后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茶馆不见了,他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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