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是大都市中的一只妖。
浮生乱世时,她便已在这世中。如今数千年眨眼而逝,不知为何,她依旧还在,只是灵力渐弱。
妖不会老,但却会因为灵力消耗而死,细细数来,自修成人形至现在,几千年时光如沐云烟,她觉得自己已经过的厌了,心也冷了。
那年初时,她刚修成人形,为了能以善德消去身上的妖气,她到处行侠仗义善济救人,后来,时日渐长,她有德有孽,但终究心怀仁善,善事行的比孽造的多,身上的妖气也渐渐散了。行善之事,她便愈来愈无心去做。
转眼,便是几千年过。
“今天是谁的忌日?怎么又烧纸?”
胡珊珊一进门就问,江月年回了神,却未答。
“我们公司工程部新来了个同事,又帅又渊博,今天来办入职手续时,办公室里那群女人恨不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话说,你到底在给谁烧纸?”
胡珊珊是只八百年道行的小猫妖,十年前曾被猎妖师所伤,稀里糊涂的闯破了江月年的法阵,害得她们两人皆被猎妖师发现,无奈之下,江月年只好出手,救下了胡珊珊,而从此,便被胡珊珊黏得甩都甩不开。
“给今天出车祸的那个老人。”
“你今天出门了?”
“嗯,闲着没事,出去走了走。”
话说着,她拂手灭了火盆中的冥钱元宝,翻手化出一透明灵珠道:“这是我的内丹,我灵力将尽,要它也没什么用了,你一直想做个普通人,将它与你的内丹融合,你就能如愿了。”
胡珊珊沉默,她早知江月年寿命将尽一事,但总想着她活了几千年,就算要离开,也能再陪自己几十年,却没想到,事情似乎比她想到要严重。
“你,还有多长时间?”
将那颗内丹塞到她手里,江月年面目无波,道:“不大肆消耗法术的情况下,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累了。这房子也会是你的。此后,你当无忧。”
“如果大量消耗法术呢?”
“术尽之时,便是我身亡之时。”
半晌,胡珊珊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周日,江月年鲜少不再窝在家里看电视,被胡珊珊拉着出来逛街,天气很好,街上的人也很多,两人一人一杯奶茶坐在街边的店里发呆。街的对面是一家书店,来来往往中学模样的学生正挑选着需要的资料,江月年望着那一张张青涩无忧的笑容,突然想起了那个被尘埋于记忆中的人。
“你笑了?”
胡珊珊惊诧于她的表情变化,颤颤的问了一句。
江月年抚了抚自己的唇角,发现自己确实在笑,略有些无奈的轻啜了口手中的奶茶。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那年,她修行初成,也似这些学生一般的模样,行侠仗义除恶为善,虽然她做的都是好事,但却改变不了她是妖的事实,所以那时的她,招来了不少除妖师的紧追不舍。其中,有个叫温常修的除妖师。
初出茅庐的温常修一身青衣背着把斩妖宝剑,腼腆青涩的如同一颗初熟的杏儿,他善阵法便到处在妖物出没之处设阵捉妖,而江月年不小心踏进他所设的阵法中,却因着身上的衣衫被阵中的草木刮破,露出些许雪白的肌肤,他便不知所措到连收阵也不敢收了,脸红的收起剑便仓皇而逃。
“喂,小道士,你别跑啊,你先放我出去,喂,你回来……。”
江月年急得呼喊了半天,却见那抹青色的人影头也不回跑得比见了鬼还快。
“你别跑啊,我又不吃人……喂,回来!”
喊了数声,终是无法,她便只好聚力破阵,却没想到温常修虽是年轻,设阵纳形的功力却极为高深,她拼尽几百年的修为,却无力撼动那阵法半分。就这么在阵中耗了近十天后,江月年开始觉得撑不下去了。
又饿又渴而且阵法对妖体的伤害持续在增加,这么下去,她恐怕会死在这阵中。
“有人吗?救命……啊,来人……啊,救命。死道士,我又不是坏人……我是个好妖啊,我前段时间还帮村头的瞎眼阿伯挑水了,我还帮……城里的小三子买糖葫芦了,我没做过坏事啊……呜……救命……。”
喊着喊着,她思及自己出世不过几百年就要死于这山沟沟里了,悲痛委屈之下,更是哭的惨声震天,也不知哭了多久,朦朦胧胧中,似乎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似真似幻,再次清醒时,人却已在山中的一处草屋中了。
身上盖着床青花白底的薄被,散发着梦中的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她起身四处望了眼,却听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后,草帘微动,青色的人影印入目中。
似是见她醒了也是诧异,那人便这么掀着帘子入也不是放也不是,是温常修。
气氛在两人之间凝滞半晌后,江月年忍不住先开了口:“我……渴了。”
“哦。”
他便放了帘子,取了碗水,放在了门内的那张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桌上。而江月年则待他离开后,起身去饮了那碗中水。
一人一妖,都心怀警戒。
尔后,似是某种约定好了的规定一样,温常修每天都会送吃食过来,一日三餐一顿不落,但他从来只放到那张桌上,而江月年也从不在他送餐时接近他,只在他走之后,才去取那些饮食物品。
这般过了近一月,江月年终是放下了戒心,偶尔,他收取的碗盆之中,也会有她从草屋后的枣树上摘的或青或红的枣儿。她根基弱,又不曾吸食人精血气增强功力,这一伤便伤了数月难以恢复。而这草屋四周似是有他设的阵法,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如此,对她养伤也是有益。
“我……我想出去。”
又过了十多天,她伤已好的差不多,眼见温常修并无意伤害她,便想着离开。
“不行。我师父师伯们正在附近,你一出去就会被他们捉到,到时候,你……。”
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那你师父什么时候离开?”
“我也不知道,或许快了。”
浅浅交谈两句,他便又放下食物离开了。
再来时,江月年正坐在桌子前看一本画册,她实在无聊,这屋里又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温常修见了之后,下次再来时,便带了几本传记杂文笔墨纸砚类的东西给她,还帮她将那一脚高一脚低桌子修好搬到窗口光亮通透之处。
自此之后,他再来,便见她不是在看书便是在练字,偶尔,他也会教她画一些简单的丹青小画。或许因着他在常来,又或许因着无法外出的缘故,江月年的耐性在这里十足十的长,而对于温常修也是愈来愈依赖。
日下黄昏月梢头,这天,温常修很晚也没来。
江月年眼见窗外的那轮圆月越升越高,心里却是焦虑难安,书上的字也好似一个个识不得了般,无法入眼,风吹草动,她便抬头望向院外的木门,却始终不见那抹青色的人影前来。
直等到不知何时睡着了,梦中,那抹青色的人影似乎是被无数只妖怪围困,挣扎在众妖的爪牙之下无法脱身,直至最后被众妖啃食血肉吸灵消失。她欲上前帮忙,却动也动不得,甚至连呼喊也无法出口。
“不要,不要,你们住手,……不要……,不要!”
“别怕,别怕,小狐小狐……。”
熟悉的声音入耳,江月年倏然清醒起身,却撞入一个充满桂花香的怀抱。怔然之下,抬头看到那双清澈腼腆的眸,她也顾不得往日的忌讳警惕,上前抱起他的腰哭嚎道:“我梦见你死了……呜呜……,我好害怕,想救你……。”
软香入怀,温常修反映性的便想将人推开,但手停在她背后按了按,终是不忍心,将她揽进了怀里。
“今日师父们讲九极阵,我听不懂,便被留下的时间长了些,你,别担心。”
他似乎没想到自己的迟来会让她这般委屈惊惧,心下顿是愧上心头,再加上她似是心有余悸的啜泣,便是觉得自己罪过极大。思忖之下,轻拍了她的背道:“抱歉,是我不好。”
背后温暖的手,鼻间的桂花香,终使江月年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我把眼泪擦到你……你衣服上了。”
她一张口,温常修略显愕然,道:“无碍,洗洗就好了。”
“那,你脱下来,我帮你洗。”
“不,不用了。我自己洗就好。”
见她这般坦然,温常修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自那天之后,两人的关系日渐融洽,偶尔,他会带些桂花酒来,两人坐在院子里谈天说地,或是说说妖和人的那些不为对方所知的趣事。
他称江月年小狐。
江月年也渐渐知道了他很多事,知道他从小被家人送到山上学猎妖,知道他经常因为心软放过妖怪被师父师伯们骂,也因此常被师兄弟们嘲笑讥讽,也知道他虽然资质平淡却勤于好学设阵猎妖的功力很高,也知道了自己不是他于心不忍所救的第一只妖。
“你师父知道你偷偷放走了这么多妖怪吗?”
“不知道。师父觉得妖怪可憎,总欲杀之而后快。但我觉得人分善恶,妖亦是同样。不过,我许久未碰到不伤人的妖了。”
“那是当然,我是一只好妖,你闻闻看,我身上一点儿血腥味都没有。”
她说着将身体蹭到温常修身前,身上之气如莲花般清正温和,温常修这次不再避,低头很认真的嗅了嗅,道:“果然没有血腥味,倒是有股红枣糕的味道。”
“是吗?肯定是你这段时间总带红枣糕给我,害我现在一身红枣味。”
她半是埋怨的戏谑:“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你下次带桂花糕给我好不好?”
“好。”
一段情,如水似云般的轻浅,却未料,这个“好”竟是两人的最后一字。
第二天,温常修带着桂花糕来到这方院子,却在院外,看到了自己师父师伯一行人。与他不同,猎妖师多是对妖物极为厌恶之人,他的师父更是一身白衣仙风道骨,眉目之间不改严厉辞色,威压赫赫之下连使人抬头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孽徒,还不悔改吗?”
“师父……。”
巨大的惊异使得温常修手上的桂花糕一松,却在一瞬间又被他紧紧的握住。
“不孝孽徒,身为猎妖师竟与妖与伍,如此行径,与那此害命吸血的妖物有何异?”
“师父,小狐并未伤过任何人,她手上未曾染血。”
“荒唐,妖以人为食,怎么可能会有不伤人的妖,且就算她现在不伤人,妖性本残,你又怎知她以后不会伤人。我看你是被其色相所迷,入了迷途。”
“不,师父,小狐与那些妖物不同,她是个好妖,求师父放过她。”
“绝无可能!”
一句话,断其希望。
“师父若执意斩妖,徒儿难以从命。”
他所设的阵法殊异,若非时间到了,便只能由本人解除,他人难以寻得除阵之法。而阵法不破,他的那些师父与师伯们只能寻得妖气的大概位置,却无法寻到阵法所在之处。
而江月年此时离他们师徒一行,不过三丈远。她看得到也听得到,却无法再往前半步。
“常修,你若不忍心,解阵即可,为师愿给其全尸。”
“师父!为何要苦苦相逼,小狐未曾伤过任何人,徒儿不能看着她死。”
“冥顽不灵。即如此,你徒有一身猎妖之功又有何用!”
话落,那白发白衣的道者瞬移入前,伸指疾点温常修胸前几大要穴,以气贯脉,立时废去了他身上所有功力。
“既不愿猎妖除魔,你便做一个普通人被妖所猎后悔终生吧!”
“多谢师父网开一面。”
不悲不怒,温常修掀衣单膝跪地,重重的叩了三个头,以谢师恩。
那老者见其如此,极怒之下,甩袖便要离去。而正在此时,天边忽现黑云涌动,妖氛邪异如潮袭来,众人见下,皆是惊然。
“我们走。”
老者目色之下,便知妖群集结,此地不宜久留,转身便行,跟在其身边的另一黄衫道士见温常修功力被废之下无法动弹,踌躇之下正欲回身将他一同带走,却被那白衣老者厉声喝止。
“他既处处心软不愿斩妖,便看这些妖物会不会同他一样,不伤人命。”
“师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怎么说常修也是您……。”
“他已非我徒,你若想留在此地,我便代师允你卸猎妖师之责。”
“不……我……。”
黄衫道士犹豫再三,终是转身而去。
江月年在那阵法之中,被这一连串的事情转变惊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此刻,她恍然回了神突然想起了那个噩梦。
群妖噬体,无力反抗。
那天,江月年在十丈之外,眼睁睁的看着噩梦发生在自己眼前,看着那抹青色的人影向着自己的方向最后笑了笑。看着他的身体被众妖撕扯抢食,看着那落地的桂花糕被鲜血浸染。
目眦欲裂,血泪盈眶。
“后来呢?”
故事落,胡珊珊也听得心揪不已。
“后来,等阵法时间解开之后,我出阵先屠了当初食其体染其血的近百只妖物,吸其精血,然后废了他师父的一身猎妖功力。”
似是未料到她竟有这般杀性盎然的一面,胡珊珊有些诧然,吸了口已有些微凉的奶茶,她问:“那后来你有再遇见他吗?”
“有。虽是杀妖,但我已造杀孽,身上血气无法掩饰,吸引了许多高阶的猎妖师对我围杀,甚至有两次被困之下我只能自爆内丹尽散修为来逃脱,后来再遇到他时,有几次已无法维持人形。有时他是将军,我是带他大军出迷谷的小狐狸。有时他是皇子,我是他豢养的宠物,或他是大夫,我是他身边的药僮,但每次,他皆因我而死。晓了这般天命,我便不敢再去寻他,算算来,最后一次见他,已经近千年了。”
这么多年,次次皆是被他所救。而如今自己寿命近终,却连还他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
苍白一笑,是对命运无情的妥协。
“我答应你,如果我遇到他,一定会替你还这些债。”
不知如何安慰,却又无比心疼向来淡漠的她竟有这般伤心的过去,憋了半天,胡珊珊也只吐了这么句话。
江月年笑:“你都没见过他,就算遇到你也不知。再说,我的债合该自己受着,你已经是人非妖,以后好好生活便好,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起身,两人踏出店外,一缕艳阳下,江月年抬手遮了遮略显刺眼的太阳,叹了口气,人生便是如此了。
“胡珊珊?真巧。”
一声温润的男声在身旁响起,江月年却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惊的一阵寒意,抬头却见身旁的男子一身淡色休闲装,温眉润目涟涟笑意,腼腆却不失礼,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是他!
居然是他!
多少言语也无法表达的那股震惊与惊喜,使得江月年霎时面色白成一片,脑中一片麻木,思及忆起,皆是这几千年来他曾对自己的说过的话,言尤在耳,仿若初听。
“你的衣衫太素,我娘说女孩子要多穿些粉色,待你伤好,我带你上街去买新的。”
“小狐,我今天的阵法课程被师父骂了。”
“小狐儿,多谢你带我军走出这迷谷。”
“小狐儿,你这般聪明通人意,若是为人,定也是个聪明灵透的人儿。”
“你曾救我一命,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在这雪山中沦为众人之食!”
…………
一幕幕一句句,记忆如海潮涌来。
回神之时,胡珊珊正向着他介绍自己:“这是我的闺蜜江月年。月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公司新来的同事……不好意思,我前几天一直在出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常修。”
他将手伸向江月年。
三个字,胡珊珊也愣在了那儿。
转眼再看,江月年竟已回了神。
“你好。我叫江月年。”
轻轻握上他的手,再缓缓松开,随即灿然一笑,千年以来对命运不公的怨念顿时如烟消散。原来,上天并非如此无情。
见两人神色皆有些异样,温常修也不知哪里不对劲,低头礼貌道了再见,随即离开。
见他要走,胡珊珊回神便要喊他回来,却被江月年阻止了:“如此,已经很好了。”
望着他渐离渐远的背影,街上一切恍如不存,直到他站在路口欲过马路时,一辆白色的跑车猛然窜出,失控如兽般在街上众人的惊呼中直冲他而去,江月年婉婉一笑,掌中一动。
上天,你待我真是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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