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街其实只是一条公路。自从山上的张家人在这公路边盖了第一所房子,不出几年,公路两边都盖上了高高低低的房子,将公路围在中间,成了他们私有的街道。村委会也把办公室安在街道的最边上,并取名“康乐街”。
康乐街不长,从这头走到那头只要十分钟。可就是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街道,却总是吸引着远近的疯子来这里讨生活。最多的时候,这里的疯子有五个。
女疯子
最先来这里的,是一个女疯子。她岁数不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街上的居民见怪不怪,仍是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疯子想必是感受到了这里的祥和气氛,便“住”了下来。白天捡些残羹冷炙果腹,晚上就在马路边儿睡。
除了互联网,八卦传播得最快的地方怕是农村了。谁家婆媳大战,谁家丈夫出轨,不出两日,十里八村就都知道了。
所以没过几天,这疯子的来历就清楚了。她是山的那边的那边的一个村里的。家里穷苦,初中毕业就嫁了人。可是丈夫脾气不好,三天两头对她拳打脚踢,娘家人拿了丰厚的彩礼,对她婚后的生活不闻不问。
她是一夜之间疯的,那时她怀了孩子。丈夫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又是给她一顿暴打,尽管她拼命护住肚子,还是没能保住。孩子没了,她也就疯了。
王老太将肥硕的身体摊在一张宽大的塑料靠椅上,听完隔壁张家媳妇的叙述,不住地说道:“可怜啊,可怜啊!”
酷暑六月,烈日连续晒了近二十天,终于,一场暴雨在即。康乐街上的左邻右舍都站在门口,享受着夹带着泥腥味的凉风。
雨帘从灰暗的西边扯过来,女疯子在雨里狂奔,一丝不挂。
男人们叼着烟,大着嗓门相互取笑,女人们嘴里咒骂着,捂上孩子的眼睛躲进屋里。
她想找个屋檐避雨,但还没走近,就被人驱赶。只好继续在雨里跑。好不容易看到一户人家大门紧闭,便跑到屋角的檐下蹲着。
那是王老太家。王老太正在午睡。
待王老太睡醒,打开大门准备享受难得的清凉时,看到了墙角一丝不挂的疯子和疯子身下一滩暗红的血。王老太抓起手边的扫帚边舞边骂:“你这个挨千刀的疯女人,跑到别人门前来屙血……”
疯子拔腿就跑。
王老太拖着肥胖的身子从屋里提了一桶又一桶水冲洗地面,边洗边骂。
雨停了。疯子依旧光着身子在街上游荡。几个女人看不过去,翻出旧衣服给她换上。
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女人穿上干净的衣服看上去像个正常人,只是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像没了眼球。
女人们为自己的善举沾沾自喜。只是没过两天,疯子又是一脸尘土,衣服也被扯得破破烂烂。看到自己的杰作毁于一旦,那几个女人摇头叹息。王老太一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说道:“疯子就是疯子,配不上穿好的。”
又过了几个月,疯子的身体开始发生一些变化,街上也开始议论纷纷。
入了秋,天气转凉,疯子还是那一身破衣烂裤,凸起的肚子在破布条下若隐若现。
“冬瓜,这不会是你的种吧?”一个高个儿男人嬉皮笑脸地对朝他走来的矮胖男人说道。
矮胖男人给了他一拳,说道:“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疯女人似乎比以前高兴了,时常坐在树底下轻轻抚摸肚皮,露出慈祥的笑容。
这几个月,康乐街的男女老少都化身“福尔摩斯”,茶余饭后的唯一乐趣便是分析究竟是谁搞大了疯女人的肚子。从街西头的孤寡老人到街东头的流氓混混,都是他们心中的“嫌疑人”。
只是“案件”还没有水落石出,疯女人就死掉了。
据说是晚上在马路边睡觉时,一翻身从坡上滚到河里,一尸两命。
假疯子
假疯子是本地人,五短身材,头大脖子粗。说话含含糊糊,但还听得清。一身衣服穿到结痂也不换,但口袋里时常能摸出好烟来。
假疯子不是真疯,是装疯。也不天天装,口袋里没钱了就装。
当然,假疯子也并非完全正常。正常人装疯,一要脸皮厚,二要有好演技。
像假疯子这般疯的收放自如,一半是本身不太正常,另一半是长期的观察和实践,练得一身好演技。
起初,假疯子是在街上游荡,厚着脸皮跟人讨烟抽、讨酒喝。看到哪家摆上了碗筷准备吃饭,他大大咧咧地拿起碗筷就吃。家里有凶狠一点的男人的,瞪他两眼他就灰溜溜地走了。下次便挑孤儿寡母的人家,这些人家见他面目可怖,怕惹麻烦,只得忍了,饭后把他用过的碗筷全部扔掉。过了一段日子,发现他只是个色厉内荏的懦夫,也就不再怕了。
假疯子在街上占不着便宜,便开始打过往车辆的主意。
康乐街刚好够两辆车并行。他往路中间一站,对面驶来的车就得停下。然后他便扒着车门向司机乞讨。说是乞讨,实际上是索要。装疯卖傻、撒泼打滚,总之,不给甭想走。
大多数司机都想赶快息事宁人,给他几块钱或半盒没抽完的烟,甩开这块狗皮膏药。所以假疯子一天下来,时常有上百块的收入。
有了钱,假疯子就开始装大款,把得来的好烟散给街上那些平时凶他的男人们。对方一般都不接,他便一直递着,盛情难却,只好接过来,也不点,别在耳朵上。假疯子便“嘿嘿”笑两声,把对方当朋友了。
散完烟便去买酒喝。两块钱一瓶的“小诗仙”。100毫升,他先往地上倒一半,敬他死去的母亲。然后边喝边絮絮叨叨地讲他去世的母亲对他有多好,他在世的父亲对他有多不好。
有一次,假疯子喝多了,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头破血流。他的老父亲便来街上的店铺一家一家地打招呼,后来便没有人卖酒给他了。
假疯子要钱有个原则:凡是拦下的车,不论一块两块、剩烟残酒,总得给他点儿东西,他才放行。有时遇上执拗的,死活不给,假疯子就跟他打“持久战”,常常堵上一长溜车。后面的车搞清楚了状况,一踩油门,都从左车道跑了。街上的人都说他傻,这辆不行就换下一辆啊,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说,不能坏了规矩。
一次,假疯子拦下一辆奔驰,外地牌照。心里美美地想着今天做完这单估计就可以下班了。哪知车上下来四个彪形大汉,给他一顿暴揍。刚开始假疯子还大喊大叫,见没人来帮他,便不住认输求饶,再后来没了声儿。那四人掸了掸衣服,绝尘而去。
这顿揍让假疯子躺了个把月。
从那以后,他父亲时常把他锁在家里。偶尔偷偷溜出来在街上晃悠,早已没了往日的风采,车自然也不敢再拦了。
犀利哥
犀利哥是在康乐街上住的最久的疯子,至今仍在。
他来康乐街的时候网上的犀利哥正当红。他恰好也穿一件褐色(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棉服,垮裤趿鞋,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半截香烟挂在唇边,颇有犀利哥的风范,于是就这么叫开了。
犀利哥来路不明,不是本地人,但颇受街上居民的喜欢,因为他从不惹麻烦,不吓唬人家小孩,连走路都总挑路边走,不靠近别人家门。于是乎,哪家有吃不完的剩菜剩饭就都施舍给他。
犀利哥不发疯的时候特别安静,还总是带着微笑,远远地看着世间百态,若是给他换上一身白衣,很像个世外高人。
犀利哥偶尔发一次疯,都是在晚上。发疯的时候他会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奔走,嘴里大声地嚷嚷着一些听不懂的语言,像是在与人争辩,想必他是遭人误解,积郁成疾。
虽然语言不通,但犀利哥心灵剔透。打哪家门前经过,主人家喊上一声,他便知道是有东西给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路边等着,主人家拿出东西来,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坐在路边吃完后,还把碗筷好好地放起来。赶上哪家有红白喜事,他便知道今天有一顿好吃,早早地在附近等着。
河边有一个小窝棚,那是李木匠的“工作间”,李木匠是做棺材的。犀利哥白天在街上游荡,晚上便在李木匠的工作间里睡觉。
犀利哥一年四季都是那身衣服,夏天不觉得热,冬天也不觉得冷,也没见他生过病。按说普通人三五年不剪头发,一定留得老长了,可犀利哥的头发好像没长过,跟他来的时候一样。
犀利哥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从前害怕犀利哥的小孩都已长大成人,犀利哥还是那个犀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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