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盗的确狡猾十分,待胡缡最终将他绳之以法已是年关将至之时,她匆匆回到金陵,满目所见皆是白雪,飘飘扬扬撒在空中。已是傍晚时分,加之天气寒冷,胡缡从城门一路驾马过来,不见行人,故而待见着一灯火通明的客栈和热气腾腾的饭菜时,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喝下一杯甜酒,喉间涌入暖流,胡缡方觉自己有了生气,冰冷僵硬的四肢才活络起来。她正欲唤小二上菜,却听闻邻桌谈起了晋王,不由留了心神听着,他们说的没头没尾,唯有只言片语留在胡缡脑海中。
“不过那晋王年纪轻轻的也是可惜,虽说没干什么正事,但好歹也是翩翩公子,风流人物,怎的就突染恶疾了!”
“可不是吗!听说啊,那天五个太医联诊都束手无策,恐怕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可惜了……哎,那人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刚刚不还在那桌坐着吗,怪了。”
胡缡从来没有这般慌乱过,仿佛这颗心已经跳出了胸膛,悬在了半空中,直到她停在了陆辞的卧房门口,才发觉脸上冰凉一片,竟已是满脸泪水。她自小受师傅严厉教导,于武学不敢懈怠,人情世故上不通窍,少与人来往,故而喜怒哀乐与她总是无关。可如今听闻陆辞的噩耗,她竟然惊慌落泪,原来不知不觉间,陆辞早已不同旁人了。
她擦干脸上泪水,轻轻推门走进去。暗处的冷初弯唇,留待原处。胡缡走到陆辞床前,始终不敢掀开帘子,她害怕看到气息奄奄的陆辞。就在此时,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撩开了帘子。
“既然来了,为何犹豫?”陆辞斜倚床边,衣裳半敞,黑发披散,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睛带笑,使得本就精致的脸多了几分妖冶。
“我一身风霜,怕……”
“胡捕快和本王还客气什么?”陆辞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眉眼弯弯。
“我听闻,你……”胡缡垂下头。
“我是将死之人,是吗?”陆辞微笑着接下了话茬。“不错,一别几月,我思念成疾,无药可医。”
胡缡白了他一眼,恼怒道:“不正经,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放心,一切无恙。”陆辞微笑着,声音温柔。
“你脸色很不好看。”
“腹痛而已。”
胡缡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走到了檀木桌边,捧了杯热茶安定心神,入口便觉滋味纯浓。陆辞那厮又笑道:“昔时我只爱品龙井的鲜爽甘醇,五哥每每和我提及他茶,我皆不屑一顾,不料初闻铁观音,就倾心于此茶的馥郁香气,而后更是沉醉此茶的绵甜甘醇。故此,小狐狸,你可愿与我一试?”
“茶与人……”
“是是是,我知晓,你要说茶与人不可相提并论。”陆辞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
胡缡又斟了一杯茶,走到床边,浅笑着递给陆辞,说道:“茶与人固然不可相提并论,茶嘛,我偏爱普洱的甜香芳醇,至于人,我愿意一试。”
“你你你,此话当真?”陆辞手中的茶险些洒了出来。
胡缡望着陆辞幽邃的瞳仁,一字一顿诚恳道:“陆辞,我知晓自己的心意,我愿赌一把。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
陆辞捧着胡缡的脸,仿若捧着易碎的琉璃,他轻柔的吻上了她的唇。
“初时想着你是胡将军唯一的血脉,我应当保护你,可谁知后来,我对你渐生爱慕之情。”陆辞感慨道,顿了顿,又浅笑道:“阿缡,唤我‘止之’。”他温柔地望着胡缡的双眸。
“……止之,”胡缡轻声唤道,陆辞听来如同天籁。“这是你的表字吗?”
陆辞微笑颔首。
“回京路上,我听闻刘稳因贪污入狱,是你的手笔吗?”胡缡正色道。
“阿缡,”陆辞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你怎么这般不解风情,我这和你含情脉脉的,你只顾正事。”
胡缡一时无语,末了拍了拍他的头以示安慰,陆辞心里暗爽,嘴上仍道:“你当本王这么好哄……其实说来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主要是他们煽动了一些大臣弹劾。”他并没有直言是哪些人,继续说道:“接下来你师父会起头追查刘稳那老头以前的事儿,胡将军也能沉冤昭雪。你的夙愿也便完成。”
“没想到我看来难于摘星之事,对你们这些大人物来说易如反掌。”她自嘲地笑笑,又抬头问道:“你与我师傅达成何种协议?是否与你装病有关?”
“你不必担心,他要的都是些我无心的东西。至于病嘛,”陆辞倾身靠近她,“待此事一了,我便‘暴病而逝’,金陵再无陆辞此人。我对这儿早便倦了,此后只愿纵情山水。你呢,阿缡,你作何打算?”
“我本来就无牵无挂,自然也是时候离开这金陵了。”
“你欲往何处?”
“或南行或北上,皆可。”
二人会心一笑。
牢狱内阴暗潮湿,时不时传来受刑之人的惨叫呻吟。陆辞置若罔闻,直走到尽头才停下,他缓缓迈进破旧腥臭的牢房,冷声道:“听说你要见本王?”
短短几月,刘稳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头发全白,他抬起头,露出高深莫测的阴笑。“晋王殿下,你以为你赢了么?”
陆辞只是冷眼看着他,静静等候。
“你无非是想替胡骞洗清冤屈,可你根本找错人了。试问当年我不过是个芝麻大点的官,哪来的胆子去诬陷如日中天的镇国大将军?不过受人指使罢了。可如今你已无筹码,无法扳倒他。你也输了,哈哈哈……”刘稳疯狂大笑起来。
走出牢狱后,冷初适时地将披风披到陆辞身上,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好,他关切问道:“王爷,一切可好?”
陆辞回过神来,大笑道:“极好。”
三日后——
晋王去世,太后悲痛欲绝,将手中兵权移交给与晋王交好的陆缙,移居至国安寺,不再过问政事。
同一日,今上下旨追封胡骞将军,刘稳午后问斩。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街道上不少人拥簇着看着刑车移动,其中一人头戴黑色斗笠,对身旁之人说道:“眼看仇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如何?”
“只可惜不是自己亲自动手。”红衣之人语气淡淡。
“我看就算是泰山崩于眼前,你也能面不改色。我本以为今日你会喜极而泣呢,看来有生之年是见不到你的眼泪了。”
“呵呵,眼泪不过是弱者的武器。你觉得我需要吗?”
这二人正是胡缡和乔装的陆辞。
陆辞看着一脸冷傲的胡缡,不禁弯了嘴角,心道:我家小狐狸真是可爱。他浅笑道:“是是是,阿缡你有神功护体,永远不会弱。只要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你流泪。”他紧紧地握住了胡缡的手。
饶是胡缡也禁不住感到温暖,她紧紧回握住陆辞的手,心里唤着“止之”,一遍复一遍。
二人约好今夜在城郊长亭会合再一同离开,因而胡缡前来向杨砚辞行。她走进杨砚的书房等候,闲着无事便左右逛了逛,忽然在书架上看见一个眼熟的雕花木盒,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正在此时黎言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师妹,师傅让你去前厅。”
胡缡只得转身去了前厅,只是黎言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慌张。
残阳似血,渲染整片天空。竹林间风声潇潇,黎言和陆辞檐下饮酒。
“自乐妃娘娘去后,是太后一手抚养你长大,你这番可是伤透她老人家了。”
陆辞长叹,那日进宫他求太后将兵权移交陆缙,她只是对他说道:“你这孩子对权位不上心,哀家知道。可若无权无势,你又如何在这皇宫立足?这兵权哀家是一定要交给你的,皇帝也清楚的。此事无需再议。”为此他只好永远的离开金陵城,兵权才会交给陆缙。
“总归是我不孝,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皇祖母的。”陆辞喝下杯酒,一时兴起,“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许久未切磋了,今日不妨一试?”
黎言欣然同意。
初时二人你来我往,点到为止,就在黎言要收手之时,陆辞猛然刺向他的手腕,黎言一时不妨袖口一片衣料划破落在地面,上面赫然绣着五片竹叶。
“果然是你。”陆辞收了剑,笑容惨淡。
黎言脸色由红转白,动了动嘴角,最终没吐出一个字。
“你我自幼的情分,终是……”陆辞苦笑,缓缓喝下一杯酒。“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
“从告诉你胡缡来金陵时,我已经谋划好了。”黎言不忍地别过头去,忆起那日他偶然碰见师傅将一个花雕盒子放在书架上,师傅竟要杀他灭口,他苦苦哀求,于是杨砚问道:“黎言,你可想接替为师的位子?”
“可是弟子人微言轻……”
“只要你听我的,你便能直步青云。”
“……是。”现在想来,黎言知晓自己这颗棋子早就埋下伏笔。
“你是谁的人?”陆辞落座,苦笑问道。
“我……”
“他是我的人。”一人蓝衣锦袍,身如玉树,翩翩走出,笑意吟吟,正是陆缙。“七弟,你不过是个落魄王爷,良禽择木而栖。”
“原来如此,”陆辞苦笑,“是我天真了,在这皇城,何复真情?”他举步欲走,不料后头传来陆缙的叹息声。
“七弟,时日不多了,好生享受啊。”
“你此话何意?”陆辞冷了脸色。
“呵呵,你也有失手的一天,近日来你一直腹痛,只因已中‘蛇缠藤’,此毒无解,你约莫只有几月光景了。”陆缙故作惋惜,“没想到你竟是真要死了。”
“这绝无可能,我府内皆由心腹……”陆辞脸色发白。
“你府中我自是无法。”陆缙冷笑。
陆辞蓦然回首。
“……阿辞,几月以来我一直在你的酒里掺了此毒。”黎言垂下头。
“我一向谨小慎微,不想还是棋差一招。”陆辞苦笑,转身走去。
“阿辞,此毒来自苗疆,你或可一试。”黎言心有愧疚,冲他呼喊道。“我也曾与你把酒言欢,不忍看……”
“往事莫提。”冷冷清清的声音传来。
“旧事勿忘。珍重。”
陆辞再未回头。
银月如钩,繁星似火,寒夜寂静,长亭边有一人一马等候。
胡缡等候已久,见陆辞走来,终于绽开微笑,如同优雅绝俗的夜间昙花。陆辞笑执其手,柔声道:“阿缡,让你久候。”
“无妨,你既已来,咱们这便离开吧。”她轻轻一跃,坐上马背,笑着向陆辞伸出手。
他紧紧握住这只柔软的手,坐上马,环抱着红衣女子,只听他笑道:“你可曾去过川蜀地带?”
“不曾。”
“不妨一品蜀道之难?”
“甚好。”
红日西沉,长夜未央。夜色苍茫中,寒风瑟瑟,马蹄声疾,只见一马携眷侣奔向不知处,唯余荒郊满地凄凉。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
(完)
(感谢阅读完这这个故事的你。江湖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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