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

三三，陈生，且唤我三三。

一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我遇见陈生便在梨花杏雨间。

丛林深幽，山风芳馨，我幻作原形在谷里肆意游荡。在我累倦依木歇息时，遇见了陈生。他一袭白衣缓步在我的谷里，腰间玉佩铃叮出声，一张玉面清秀俊朗。是个，顶好看的书生。

我一时看走了神，连他走近也毫无防备，当他将我抱起时，我才开始挣脱。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我懊恼不已。

哪里来的小狐狸，还是纯白色的，好看极了。他开了口，声音清澈，是夸我的语句。我一时羞红了脸，幻作原形的我却无处可躲。他将我的头轻轻抬起和他对视。

眸子也很好看，想来三三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他将我抱紧了些。对视的一瞬间，我才知道什么叫眉星目朗，那一双眼里满满动人的柔情。我失了神，忘记逃离，被他一路抱着出了谷。

那瞬间，我将阿娘唤我不要轻易出谷的叮嘱统统忘尽了，眼里只有书生的白衣袂袂和动人眼神。

二

书生唤陈生，是个私塾先生，一边教学生一边继续考取功名。他有个温柔的妻子，小名唤作三三。他将我抱出谷原是为了让三三舒心。

三三将我轻轻抱在怀里，眼里全是欣喜。相公，小狐狸真可爱。

是啊，三三，我今天入谷采药遇见这个小家伙，想着你一定会喜欢。书生望着他的妻子，眼里柔情更甚，一双眸子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三三握着陈生的手。相公，我会好起来的，你别担心。

我听着话察觉出了不对劲，仔细瞧了三三，姣好的面庞上竟呈了些许病态。三三她，应该病了一段时间了。

陈生回握着妻子的手。三三，秋后我便要上京赶考，我...书生竟有些梗咽。

三三笑着望他，相公，你是怀才之人应当去考取功名，我会等到你回来，你不必担心我，

且有这只小狐狸伴着我，你只当放心。三三朝陈生晃了晃我的爪子。

陈生将妻子抱进怀里。三三，我这一生必当初心不负。

我夹在他们中间，有些喘不过气。想着初次见陈生我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与现在截然不同。

阿娘在我幼小的时候便告诉我人是最不能碰的东西，尤其是男人。阿娘说男人是最会骗人的东西，一旦沾染上他们，确当万劫不复了。当陈生一滴泪落入我皮毛间时，我开始想阿娘说的究竟对不对。

我在心里悄悄与阿娘打了个赌，我赌阿娘说的不对，我要用陈生初心不负的例子告诉阿娘，这世间的男人并不都是阿娘嘴里说的那般厌人。我那时还并不知道我之后会将自己赌进去，如果有如果，我应当连夜回谷，不做停留。

三

春去秋来不过一场烟雨间。秋雨悄然而至时，陈生踏上了赴京赶考的路途。我在三三怀里看着陈生一路负笈向远处走去，他还是一身白衣如初见模样。

三三渐渐将我抱紧，等陈生已经远去才开始流下眼泪，一滴一滴掩藏在这一场秋雨。我看着三三眼眸渐渐哭红，看着她咳嗽不断却还是倚着门框依依望着远处。等到过了半个时辰三三却捱不住径直朝后昏了过去。

我急忙幻成人形冒着大雨去寻大夫。待三三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了。当我将水递到她嘴边时，她意识到了我这个陌生人。

我朝她笑了笑。春天的时候我带着小狐狸去谷里漫游，却不曾想小狐狸不见了，后来查到原是被一书生捡走了。解释到这里我想三三应该明白了。

三三点点头，朝我抱歉一笑。原是姑娘的狐狸，确是被我相公捡了。我便说那样一只好看的狐狸应当是被一个玲珑姑娘养着的。

三三又开始咳嗽了，一声接一声。我便直接告诉她我是个大夫，因感遇她对小狐狸的照顾所以可以留下照顾她一阵子。至于狐狸，我告诉她我已经将它送回家里，因是家里长辈想的紧，三三便没有再多问。

我知道三三撑不到多久了，自我知道她的病态时我每隔三天都会给她输些命气，可我修行尚短这命气却坚持不了多久，我如今每天给她输些命气，三三她也顶多再撑一年。陈生上京赶考来回至少要八月，想到当他回来却发现自己的妻子却已病入膏肓我便觉得一阵悲伤，且那个赌我还没看到结果。

我每天陪伴三三与她讲些奇事轶闻，三三心情好时也会和我讲她与陈生从初遇到相恋的故事，讲故事时三三眼里温柔缱绻，她常对我的容颜不吝赞叹，可在我眼里都敌不过这一刻的三三。

若我是陈生，自然也会将满心满意情意都付与这样的女子。

四

八月过去，陈生没有回来，他的消息却传遍了乡里，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即将迎娶公主的驸马。在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没有提及三三，只是夸着陈生的争气。

三三知道消息的时候还在给我讲她和陈生之间的故事，不知轻重的乡里人到处传着消息，叫喊声从窗里传进来传入我和三三的耳朵。

三三立马住了嘴，然后笑了。这传闻定是假的，不可信不可信。那乡里人竟从窗里探出个头来，当然是真的，我舅舅城里皇榜上看到的，顶真顶真的。待他说完才发现是三三，于是便给了个同情的目光，才晃悠离去。

三三，我决计不信陈生是这样的人。我望着她。

三三她望着我只是摇头，然后便是猛然咳嗽竟至咳出血来。我抱着她也不顾她看见便直接给她输命气，她抵住我的手。

你...你是那只小狐狸吧。

我诧异的望着她。

看见你这眸子的时候我便有所察觉，相处的时候你还有着许多那只小狐狸的习性。我...我便...咳咳...知道了。

我朝她点了点头便想继续给她运气。三三仍是抵住我的手。

小狐狸，不...不用治我了，我的身体我知道的。

我挽住她。三三，你还要等陈生的，他说过不负初心，他会回来的。你，你不能...

三三望着我凄然一笑。眼角有泪落下，嘴边血不断涌动。小狐狸，不管他回不回来，我的命也到此了，哪里有什么不负初心，都是...原都是...都是...咳咳，小狐狸，若你以后还能碰见他，帮我告诉他，我并不后悔嫁与他为妻。小狐狸....你可千万别....别...爱...。

三三还未说完便闭了眼，她的手失去了握着我的力气。我忽然觉得很茫然，我想起那一晚陈生抱着三三说着初心不负，我想起陈生细心为三三掖好被子，我想起陈生带着三三赏杏花烟雨，我想起和陈生的初见。

阿娘，我没当时赌的那么坚定了。

五

我又见到了陈生，他确实变了。容貌明明还是那样俊朗清秀，可满身的阴郁戾气，他身旁的女子娇俏如花，亲密的挽着他的手。

我撑着把伞，站在他对面，直直望着他。我看到他的瞳孔放大，我看到他眼里的震惊与心痛，我看到他丢开女子的手朝我走来，嘴里喃喃。三三。

他终于站定在我面前，一双眼紧紧盯着我的脸。你...你，姑娘，你是。

我低了头笑出声，再抬头满眼的冷漠。三三，陈生，且唤我，三三。

我看到他眼里的不可置信，可这句话却是三三与他初见时说的。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望着那本笑颜如花的女子忽然变了脸朝我走来。

她一把拉开陈生，怒视着我。

陈生堵在我前面，将我护在身后。公主，这是我...这是我的远房表妹，远道而来看我，我自是激动不已，望你体谅。

公主卸了怒气，又是一张笑脸望着陈生。你不早说，害我都吓到我们表妹啦。再过半月便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到时表妹也出席吧。

陈生点头，公主，那么今日出访就到这里吧，表妹来了我先带她回府歇息，公主自便。

公主望着他仍是满脸笑意，自然自然。

等到公主远去，陈生才回首望住我。三三，我们回家。他牵住我，一路往前。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恍惚。我不是三三，三三已经一柸入土，我只是只小狐狸。我决意幻作三三的样子去寻陈生，我是怎么也不肯信当初柔情的书生怎么会变成负情人，我仍记得初见时的惊艳动人。

状元郎的府邸原来这么大，层台累榭，玉阶彤庭。陈生牵着我一路穿过楼台亭阁然后将我安排进了一间靠近花园的屋子。

三三。他紧紧抱着我。我很想你。

我愣愣随他抱。三三不会想看你这样。我低语。

你，你说什么。陈生望着我，一双眸子里全是想念和苦澈，惊了我的心。

我避开他的眸。陈生，你说会回来的。

陈生松开我，紧抱着头。我被那刁蛮公主看上脱身不得。圣上宠女，竟是逼得我娶她，若不娶不仅剥夺我的状元身份还要我一生遭牢狱之灾。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得暂时应下来。三三，当时我说初心不负，我是满心满意的，可如今...如今...

原来...原来这就是真相。我望着眼前痛苦不堪的陈生，心好像也痛起来。

我抓住他的手，逼他与我对视。陈生，我并不怪你。

他眼里迸发一丝欣喜。这双眼仍如当初那样是满心满意的柔情，我情不自禁便陷了进去。

三三...三三...三三。他喃喃喊着，声音低沉。我躺在他怀里听他动人的情话，沉醉在他轻轻柔柔的吻里。我是当初那只狐狸还是三三，已经模糊不清了。

六

有天夜里我做梦梦见了三三。她还是那温柔的模样，对着我笑。忽然间她脸色煞白，一步步朝我逼近，嘴里说着我抢了她的陈生。我一时惊醒，满身是汗。

陈生被我惊醒，将我搂在怀里。三三，没事没事。噩梦罢了。

我从他怀里出来，望着他。陈生，你还记得那只狐狸么。

陈生笑了。当然记得。当初在谷里我一眼便望见那只小狐狸了，它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狐狸。后来我把它带了回来，你也很开心。小狐狸很皮，那时候满屋子的窜，我呀被它折腾的，你就顾着在一旁笑。小狐狸的眼睛很好看，和你一样。

瞧你说的小狐狸那样好。那么如果，我说如果那只小狐狸她变成人了，你会不会喜欢上她呀。我情不自禁问他。

陈生将我搂进怀里，你说的如果很有意思。不过我这一生只喜欢三三一个，我这一生必当初心不负。

我眨了眨眼，好像有眼泪流了下来。原来狐狸是会流泪的。阿娘，我好像赌赢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

三三，你怎么哭了。他执衣袖轻轻逝去我的眼泪。

我这是感动的，感动的。我望着他柔情的眼眸却说不出我的真相。

七

半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陈生与公主成亲的日子。那天清晨他一袭大红婚袍，噙齿戴发，面若冠玉，他朝我笑了笑 ，眼底好像有些苦痛与不舍。我意识到什么可还是没来得及，彻底陷入昏暗。

等我再醒来，却发现我被关在一个金丝笼里，而我已是原形模样。远处一双佳人走来，鹣鲽情深。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苦笑开口。

陈生避开我的眼睛，其实初见你时我就有些怀疑了。那日夜里你忽然问起小狐狸我便更加起了疑心便派人去乡里查了，结果你应该都知道了。

听说成了精的狐狸的元气可以使人颜色美丽，还能长生。那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我。

陈生连忙望着我，小狐狸，你别怕，我听道士说了失了元气不过是失掉魂魄，不会丧命的。

我缩着身子，呜呜出声。是啊，失了元气我确实还能活着像只普通狐狸那样，不过是失了求道的机会，失了幻人的机会，失了我这与生俱来的感应天赋。

陈生上前，小狐狸，我也是一时说漏了嘴才会...才会...

我抬头，一双眸子望着他，像回到初见。陈生，你有没有...曾经喜欢过我。

陈生低了头，却不敢与我对视。小狐狸，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我仍是望着他，却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滴在金丝笼上发出声响。陈生，三三说她不后悔嫁与你为妻。

他抬头，眼里情绪复杂。还未待说什么便被公主挽住拉走了。一个道士朝我走来。

阿娘，我好像赌赢了又好像输了。你说的对，人真是会骗人的东西，你看，我连一只灵气狐狸的元气都被骗走了，说起来还有点可笑。我闭了眼。却还是想起那年梨花杏雨，一身白衣，怀佩铃叮。

三三，我还是爱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