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0年9月26日,用时近3年、历经九死一生完成有生第三次远洋冒险、第一次环球航行,途中对西班牙船队极尽抢掠之能事的德雷克,顾不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率领船队甫回至伦敦普利茅斯港口,便急不可耐地向划船擦肩而过的渔夫打探:“那妇人可是安好?”
此时的德雷克尚孑然一身,他说的妇人,显非太太,是哪位女士让他如此牵挂呢?
伊丽莎白一世,他的大老板。
每一位成功的大海盗背后,都有一位让其服服帖帖的大老板。
如奥斯曼土耳其的苏莱曼一世之于“巴巴罗萨(红胡子)兄弟”中的阿雷·丁。
桀骜不驯的阿雷·丁,为什么任何场合下提到苏莱曼一世都会礼敬三分?
他深知,没有苏莱曼一世,自己就失去了自由转换官盗身份的空间,也没有了洗白财富的通行证,更罔谈什么青史留名了。
伊丽莎白一世对于德雷克的重要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王不但给了他经营私掠船的授权,还是这次冒险远航的主要股东。
更重要的是,行前,女王对他的这次航行另有一种充满政治意味的嘱托。
1576年,当德雷克尚在筹备这次航行时,伊丽莎白一世便咬着牙根儿断定,“报西班牙人多次侮辱我之仇的机会到了”。
这位即位时就立誓自己“只嫁给英格兰”的中年处女,希望德雷克能够通过征服大海的成功,树立英国在海上“蚕食西班牙”的标杆,进而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海洋冒险事业。
女王厚望的背后,是英国在西班牙面前的尴尬。
其时,作为当仁不让的世界头号大国的西班牙,国势正如日中天,欧洲有能力与之争锋者,唯有法国。
而兵力仅为西班牙的1/7左右的英国,则仍在“成长的路上”,不过与荷兰、瑞典影响力相当,同是侧翼欧洲的三流小国,多数情况下,没有话语权,只能选择在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站队。
而西班牙,因强于法国,又常常是英国选边站的首选或不得之选。
伊丽莎白一世的前任,其姊玛丽一世当政期间,与西班牙“和亲”不说,内政外交亦仰其鼻息。
俟伊丽莎白一世承继大统,先是玛丽一世尸骨未寒之际,即受西班牙胁迫,要么嫁给西班牙国王姊夫菲利普二世,要么嫁给他指定的西班牙国戚。
及至发现伊丽莎白一世毫无此意,西班牙又挑拨英国天主教徒和持不同政见者,刺杀她、制造骚乱甚至推翻她,她还得佯作不知,敢怒不敢言。
国恨、家仇、个人恩怨交叠。
伊丽莎白一世向德雷克所说的“多次侮辱”,指的就是这些心痛往事。
这从另一个侧面表明,其时英国内外部环境的复杂多变。
诡谲莫测,3年的时间,英国“变天”的概率实在太大了。
而无论伊丽莎白一世对西班牙表示臣服,还是英国的国王换了西班牙的属意者,对德雷克都是个坏消息。
且不说劫自西班牙人的财富合法性荡然无存,他个人的脑袋可否继续挂在脖子上也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至于女王3年前交心长谈所暗许的锦绣前程,当然更会成为“一帘幽梦”。
德雷克不辱使命,在收获富可敌国的财货同时,多次狠狠“敲打”西班牙。
凯旋后急于确认伊丽莎白一世依然大权在握的急迫心情,由此可想而知。
或是或否的一来一去,对他个人而言,真的是不同的人生际遇和名利场世界。
自然,如果能还原当时的场景,伊丽莎白一世获知德雷克返航英国的兴奋,应该不亚于德雷克。
德雷克的成功,为英国和她本人带来的红利,远超3年前她的个人想象。
一方面,仍与原来的推断一致。
在正规军不能与西班牙相提并论的情况下,推行“海盗战略”,可以通过非正式的、游击战的方式,避免两国正式战争,在海外战场削弱西班牙,让其吃尽苦头,“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
另一方面,也为英国的野心提供了更多拓展空间。
德雷克驰骋海上的壮举,有利于增强民族自信和国家凝聚力,在海外冒险事业上形成凌厉有力的“德雷克现象”,帮助英国“润物细无声”坐实海洋强国,形成海洋发展与竞争齐头并进的内外兼修格局。
后来的许多事情,有意无意地提供了验证。
伦敦万人空巷,男女老少倾家而出,为德雷克和他的团队的还归,自发形成了一次声势喧嚣的欢迎礼。
大家像审视珍稀动物一般把他们围个水泄不通,追问着、讨论着这些够爷们的男人在海上经历的危险和绝望,斩获的财富和声望。
高潮远未到来。
德雷克回到伦敦半年后,1581年4月的某天,“那位妇人”全然不理顾命大臣的反对,毅然决然,比电影《伊丽莎白·黄金时代》中西班牙人恼羞成怒的评价—“海盗的船都开到你床上了”—更进一步,以“国家的礼仪”表达对德雷克的首肯,登上“魔鬼海盗”的战舰,亲自为之封爵,听他讲大风大浪中的见识,看他展示带着远方海腥味的物品。
随后,德雷克成功当选英国下议院议员。
再后,德雷克被任命为海军中将,这应该是她对德雷克出发前两人之间谈话的最好回应了。
于是,德雷克成为国家榜样,英国迎来了一个“海盗时代”。
不久,连伊丽莎白一世小时的玩伴、贵族华特·瑞利都忍不住一试身手,前去北美,为英国寻找到了一块殖民地,并以伊丽莎白“贞洁女王”(The Virgin Queen)的名号谓之“Virginia”,亦即今天美国的弗吉尼亚。
之后的两三百年间,几乎所有的热血青年,都梦想像德雷克那样,经由英雄主义的个人冒险,一举成名、出人头地。
正如英国史学家屈味勒林所归纳,海上的远征兼谋利,吸引英国人前赴后继。
“大洋外未上图的世界”,“各有各的珍物奇迹”,恭候“归来讲述盛事,不成则永远不回”的海洋冒险家“前去问津”。
英国和伊丽莎白一世也很快如愿得到回报。
西班牙打劫的财富、殖民地不断被英国收入囊中不算,自以海盗船为主的英国海军在1588年的英西大海战为始,西班牙一天不如一天。
英国终于有了与西班牙扯破脸的底气,“攘外安内”双管齐下。
于外,把斗牛之国一步步从“神坛”上赶下来的过程,就是其展现国际范儿,传递重塑欧洲和全球意愿的过程;
于内,处决同西班牙存在利益牵连,幻想取伊丽莎白一世之位而代之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则昭示着,从此以后,英国只是英国人的英国,外来势力干涉内政的往事,已经完全翻篇。
伊丽莎白一世,也因此积累了彪炳英国史册的最雄厚资本。
她留下了很多佳话。
骨子里是个小女人,妆束每每领伦敦上层社会之先,年过四旬仍有法国小贵族对其沉迷不已;
对近侍颜值的要求几近苛刻,一位男神级的大叔,只因缺颗门牙,到手的宫廷饭碗就被她一句话否了。
心里却装着一个“大男人”,重用曾经迫害过自己的能臣,与不可一世的西班牙果决谈判,进行用婚姻制衡廷斗和欧洲政争,为自己掌控局面、英国积累实力赢得时间和空间……每件事都考验着她承压的极限。
她之所以位列英国历史上最出色的君主之一,为斗败西班牙、把英国送入大国通道打开序篇并打下战略基础,无疑才是主要原因。
不过,虽“海盗崛起”属于无奈之举,然而,毕竟不怎么光荣。
伊丽莎白一世,为自己的国家,不惜牺牲小我的幸福和声誉,于英国为“大公无私”,于世界却不啻于不加掩饰的自私甚至下作。
奴隶贸易、鸦片贩卖、公然抢劫的合法认可,她都首开英国君主的先河。
欧洲人称其“海盗女王”,固然有从政治上贬抑她的需要,但并非全无道理。
如果说,近代意义的欧洲国际政治的丛林演绎,从西班牙开始,那么,近代意义的全球政治的丛林演绎,是从伊丽莎白一世治下的英国开始的。
无疑,伊丽莎白一世生活上开放、婚姻上矜持,内部治理宽宏、国际关系强硬,外表幽默风趣、内心孤独理性的“双面”特征,直接决定了“海盗崛起”的国家道路选择,也直接决定了英国绅士与海盗共存的矛盾品格,以及国家光荣史与国际灰暗史交织、国内认同与国际批评相映的吊诡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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