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在三级甲等的县人民医院重症室,鸣鸿看见自己静静地、直挺挺地躺在狭窄的14号病床上,那些个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医疗设备不再跟他的肌肤有任何亲密接触,像百般献媚后依然得不到喝彩似的小丑,不甘而又无奈。
鸣鸿根本没有察觉他与病床上的那具肉体存在千丝万屡地联系,他为躺着并失去生命的那一位感到遗憾,像是对至亲朋友之死的扼腕哀叹,同时,为另一个充满了思想怀有无限同情心的个体感到由衷的自豪,毕竟,逝者已也,而这一个我还是生者,生者总是比死者更有优越感。
鸣鸿羸弱的妻子、年幼的儿子和老迈的双亲,此刻憔悴不堪,他们对鸣鸿所有过往的罪愆、叛逆、无能,都一一归化为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留念。在亲人流露出来的言行举止中,鸣鸿看出了既往不咎的大义,也看出了痛苦的活人和享乐的死人之间因为阴阳两隔而今非昔比的优厚待遇。
能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亲人们的痛苦,鸣鸿心领了,便带着一副休闲的心态飞呀飞,审视周遭:妻子还好点,穿着打扮表现出一贯的利索与得体,老父母则近乎蓬头垢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严重摧毁了他们精神和身体,儿子生龙活虎地绕前跑后。鸣鸿试图努力去亲吻儿子、妻子,并竭尽全力跪在父母面前,提醒他们节哀顺变。然而,无论他怎样作、怎样说,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无动于衷,鸣鸿百感交集,似乎在噩梦之中,被仇家紧追不舍后大呼小叫着“救命啊,救命啊”,但除了喉咙里叽里咕噜之外,所有的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看着看着,鸣鸿猜着想:难道我活着,而他们死了?
不是!看情形,还是自己亲自死了才符合这情况!
死竟然是这么回事?可为什么一个我在飘荡,另一个我气息全无?这是传说中的分身术吗?哎,死活真是难以言说!有时候很想死,一了百了;有时候真不想死,生命诚可贵!鸣鸿拍打着漂浮着的自己,有疼痛感;再拍打躺在床上的那位,知觉全无: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可他永远活着,相对而已。然而,怕就怕像鸣鸿这样,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鸣鸿要是活着,会不会有人说其实他早死了,他要是死了,会不会有人说鸣鸿其实永远活着。
医生、护士来了。医生还是那个医生,白大褂上衣口袋里,还插着听诊器,鸣鸿想,我怕是用不着那玩意儿;护士顶个蓝纸(塑料?)帽,甩手跟在医生后面,亲人们肃然起敬。
医生把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说:“我们尽全力了。”
鸣鸿妻夺眶的泪水珍珠般闪落,哀切地询问救世主:“求求你,救救他……”
医生语气恬淡:“送太平间吧。”
护士像接到圣旨,转身便要去做安排。
鸣鸿訇然一下窜到护士面前,声色俱厉地吼到:“靠,老子还没死,你这个臭娘们想干啥?”
可这个臭娘们置若罔闻,扭动开着岔的白大褂巅巴巅巴开门出去了。鸣鸿没能及时阻止她兴高采烈翘起的屁股,便只能继续当一个看客。
父母和妻子可能尚存有的一线奇迹在此刻烟消云散,接受死亡成了当务之急,急的泪水,急的晕旋,医院过道蓬蓬隆隆、咚咚叮叮预示着手推车的来临。不行!我不能这样下去,当我彻底变成了一缕清烟,后悔就来不及了。面对紧张而又无助的家人,鸣鸿毅然决然地说:只能自我拯救。
鸣鸿一定要让那翘屁股的娘们知道:老子还活着,太平间不是我的安乐窝,至少现在不是。
赶集似的,人黑压压汹涌而来。那些生平首次目睹尸体转运全过程的人们,打听死者姓甚名谁,年方几何。鸣鸿反倒不着急了,死原来这等清闲,自己何曾看到这样的景象,欣赏一次自己给自己送终的过程,死也值得。
有人问要净身么?有人说骨灰盒要多大?有人不耐烦地嚷嚷“让让,让让”。
儿子一声大吼:“你们不是人!我老爸没死,他没死,没死,你们都是坏人……”。
鸣鸿从没发现儿子哭起来那么好看,整个的面部肌肉彻底改变了他原本稚气的脸,活脱脱一神仙。妻和父母从两侧挟持儿子,可儿子使出吃奶般的劲头拼命向下坠,声嘶力竭。屋子里活人很多,他们因各自责任和义务为一具肉体展开热烈而激烈的讨论,最大程度为自己将得利益合理并优先化,而鸣鸿,显然是投入到了一场情景剧的深处了,几乎忘了那主角就是他自个儿。
在最危险的时候,鸣鸿冒着密匝众人的前挤后拥,像一个红通通的大印盖在了机要文书之上,从头顶处的罅隙间以一阵烟的形式,将自己的魂魄注入到自己的肉体。随即“啊”了一声。
凝固!
凝固!!
凝固!!!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也不知道究竟多少秒,鸣鸿的脑袋钻了出来,没有了轻盈的曼妙飘摇,变得实实在了。身上的不祥白单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掀开白布单子,下床寻找鞋子并瓮声瓮气地说:“劳驾。” 边说边迈向洗手间。
妻和儿子像两只长臂猿,突然瞄准鸣鸿这颗天外坠落的果子,伸张双手精准地紧紧抱着。进了洗手间,儿子格外开心,小嘴吧哒吧哒:“爸爸没死,爸爸没死。” 鸣鸿诧异,费力地小解,浑身一个颤栗,最后,用额头擂向儿子的脸蛋,“臭小子。”
鸣鸿的妻子看着鸣鸿抛物线尿液砸在马桶上,心里喝了蜜似的甜,忽然,有人不知是颂歌还是哀乐,反正歇斯底里:“又死一个,十四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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