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多年前看过某篇文章,写到程蝶衣的“不疯魔不成活”,我暗暗讶异,是怎样的疯魔?又咋舌,想“程蝶衣”这名字取得美极。
程蝶衣这个人走不出戏, 其实他一生都像梦,蝶衣蝶衣,从最开始死活改不了口的“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到后来娇滴滴张口就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长年饰演青衣旦角,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朱唇微启,便是“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一双翦水秋瞳,柔情似水,戏台上他是风华绝代的虞姬,可是戏外他还要和师哥——两个人,唱一辈子戏。可就是身为男儿郎,所以连两人厮守一辈子都成奢侈:段小楼在妓院有了相好,程蝶衣醋意顿发,急得抓住小楼的手,“你忘了咱们是怎么唱红的了,不就凭了师傅一句话?——从一而终!”“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段小楼的讶异地看着这个从小和自己亲密无间、患难与共的师弟,苦笑道:“程蝶衣,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
/程蝶衣的戏梦人生/程蝶衣唱《牡丹亭》,正有一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程蝶衣对京剧,对段小楼,甚至对菊仙,都是这句话。
“水都结冰了……”他小时候和娘亲,大雪纷纷,站在戏班子外,睁着好奇的双眼看着梨园子弟练气唱戏。终于进得戏班子,又受不了师傅的毒打,段小楼帮他逃跑,他却因为霸王不能没有虞姬而重回戏班。忍辱负重,两人一起捱过了那么多苦,终于成名角儿。戏台上风华绝代,戏台下却免不了沦为权贵的玩物。
只是唱戏对段小楼来说,始终只是糊口活儿。戏就是戏,所以每次唱罢,他便早早卸掉妆容,恢复一身日常服装。戏里是霸王,戏外照样傍头牌喝花酒。“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儿里,咱们可怎么活哟。”这是他的“清醒”,也是他注定的“相负”。
程蝶衣,总是艳丽的旦角打扮,婉转艳丽。人戏不分,雌雄同在——师哥纠正他的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真的成了他这辈子挣脱不去的魔魇,不愿意醒来的梦。
/程蝶衣的戏梦人生/罔顾时代的变化,他自有他的痴迷,他是把整个生命投进戏里的,所以会认真地、毫不知趣地跟推现代戏的人解释现代戏的不足:现代戏服装有点怪,行头不好,布景也太实了,怕这么一弄,就不是京戏了。
现实与戏曲,男性和女性……这些概念在程蝶衣心里早已消弭了差距,青木死了,他说,“青木要是活着,京剧就能传到日本了。”法庭上人人愤而诛之。艺术高于国界,超越民族本没有错,魔教左使曲洋尚且能和武林正派刘正风琴箫合奏。程蝶衣说,我也恨日本人。可是,段小楼被日本人抓去时,他二话不说就收拾东西准备前往,甘心折腰为日本人唱堂会。而在菊仙来请他去时他却拿乔,直到菊仙气急败坏道,你救了段小楼出来,我从哪来的还回哪里去。
醋意大发的程蝶衣,在我看来偏偏比全天下的女子都要动人。他的小孩子心性,他对师哥一腔痴情,他的傲气,这也是程蝶衣的可爱之处。这个始终活在戏里的人,大有“众人皆醒我独醉”的颠扑不灭的痴狂。
他是那么开心地发现日本堂会里有个懂京剧的人,如此也觉得自己唱得值得。邀赏一样对师哥说起,却只讨得段小楼的嗤之以鼻和厌恶唾弃——段小楼终是“清醒”的,给日本人唱堂会,这与卖国背国何异?
/程蝶衣的戏梦人生/电影有一段看得我潸然泪下,那是文革时,段小楼被迫戴着一块写着京剧恶霸的招牌,跪在地上费劲地涂着脸上妆容时,眼前突然一晃,是程蝶衣蹁跹而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那一瞬间真如花间的惊蝶。一如多年前成角儿时的虞姬打扮,灵巧地扣住他笨拙上妆的手腕,接过他颤抖的手中墨笔,对着这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啊,细细将画起来。人世间有百媚千红 我独爱你那一种。程蝶衣脸上白粉红粉搽得深,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知道那必是迷恋而又迷恋,深深看进去,这张脸,这个人,这个自己迷恋了大半辈子的人。这个可以为自己扛下师傅打骂的师哥,这个台上和自己演一对儿的人,却在文革时为了自保,变得狼心狗肺、良心泯灭。可即使程蝶衣气得跳出来骂他时,还是句句不离京剧——我揭发姹紫嫣红!我揭发断井残垣!段小楼啊段小楼,连你楚霸王都跪下了,京剧能不亡吗?他这话说得,现实戏里两相混淆,其痴迷程度可见一斑。
/程蝶衣的戏梦人生/十年,十一年后相逢,段小楼记不住他们分离的时间,程蝶衣提醒他。这么多年的苟活是为了什么,只为了相逢,和师哥再唱一次《霸王别姬》,可是他却记不全词了。当段小楼唱起那句“我本是男儿郎”时,程蝶衣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还叫“小豆子”,还在喜福成科班学京剧时,因为一直唱反了词差点丢掉饭碗时师哥抄起烟袋锅子就往他的嘴里捅,这才终于念对。可是这回师哥又隔着厚厚的霸王妆容调侃他,错了,又错了。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有心,原来师哥不是不懂,只是,他从来只是个假霸王,你却是真虞姬。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轻轻巧巧拔剑自刎,就像旧时代过去时他轻轻打开袁四爷送给他的流苏头面首饰。再怎样的倾国倾城,怎样的风华绝代,这一生终于还是逃不过虞姬的宿命。正应和了多年前那坤那句“虞姬再怎么演,也终逃不过一死”。
戏里戏外,程蝶衣蹁跹而来,终于又蹁跹而去。
直到最后自刎而死,都像戏里。
/程蝶衣的戏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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