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著名作家、学者郑振铎,抗战期间在上海进行秘密文化抗战活动,这期间,他曾亲眼见过《色戒》原型,那个因刺杀丁默邨牺牲的中统女特工郑苹如。
但是郑振铎自始至终却不知道他这位本家的真名,直到后来写下回忆文章,还以为她真的姓陈。
郑振铎见到她,是因为一位青年朋友,当时这位青年正在与郑苹如来往。
郑振铎的朋友都是些君子之流,这位青年当然也行为端正,所以当他听说这位青年的女友,是位经常出入歌厅舞林,作风相当“浪漫”,而且还跟日本人、大汉奸打得火热的女人时,就曾特意警告。
但是这位青年只是笑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很可能,他是早知道郑苹如的工作性质的,或者原本就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也说不定。
后来有一天,郑振铎去霞飞路咖啡馆小坐,正好那位青年和郑苹如也在那里,于是郑振铎就终于见识到这位传说中的“浪漫”女友,是什么样子了。
“这位陈女士身材适中,面型丰满;穿得衣服并不怎样刺眼,素朴,但显得华贵;头发并不卷烫,朝后梳了一个髻,干净利落。纯然是一个少奶奶型的人物,并不像一个‘浪漫’女子。”
这个形象,显然是与我们看到的影视形象,及一般记述文章里的形象不同的。
这就是说,郑苹如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惊艳,但是她却有一种华贵、利落、教养之气,就是寻常的打扮,也遮挡不住。
这样的女子,自然应该是凭着姣好的面容,超脱的气质,过人的才能和智慧取胜的,她与那些常年消耗长筒丝袜,满嘴猩红,一脸高冷或媚态的“摩登女郎”,决然不同。
不过郑振铎看到的当然只是一个侧面,以郑苹如一直出入日本各高级情报部门,如走平道,又能使诸如老奸巨猾、阅人无数的76号特务头子丁默邨,及贵公子,日本近卫首相之子近卫文隆这类人物相继为之倾倒的情形来看,她无疑更应该是一个千变女郎。
这一点似乎可以从民国名牌记者金雄白那里得到一点佐证。
金雄白后来曾写过大量回忆文章,他有一次说道,郑苹如上学的时候经常会从他家门口经过,一个鹅蛋脸,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秋波含笑,桃腮生春,确有动人风韵。
鹅蛋脸对丰满,虽非绝色美女,但艳气、俗气,却肯定没有,这一点二人倒是相近,只是金雄白另外的观感,却足以证明,郑苹如身上是确有郑振铎不曾领略的地方的。
如果将他们二人的描述合起来,这就是那种既活力四射,又大家闺秀范的姿态。一个猫与鹿的合体,对男人无疑会具有极大的杀伤力,这似乎才最符合郑苹如那些作为所显示出来的特征。
但是这位上海法政学校毕业,曾两次被上海滩著名的《良友画报》捧上封面的奇女子,只怕这样说仍旧远远不够。
她毕业被招入中统,担负起搜集情报任务之后的那一系列表现,可是那么令人惊叹。
上海特务机关,她轻松就打入了,而且她还能够使机关长片山大佐,很快就将她视为亲信,用作秘书,带她出入各种场合。
那时候的她,曾被上海的日本人称为“樱花”,能够跟她跳上一支舞,都觉得非常荣幸,就是日本的新闻电台,也赶紧凑上来,聘她做了播音员。
这之后中统命令她打入小野寺机关,她又一次飘然而入,让小野寺也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假戴笠见小野寺,民国特工史上那场著名的滑稽剧,却就是郑苹如利用日本人急于与重庆和谈的心理,和小野寺的信任,成功导演的。这个丑闻,也终于让显赫一时的小野寺机关关门大吉。
因为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除了花钱、胡混,再任何事没做,被召回送到到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近卫文隆,这之后所擅长的依然是爬墙逃学,这个风月场的老手,竟仅在舞厅见过郑苹如几次,就完全被她迷住。
以至于他后面竟能在郑苹如的怂恿下,不顾身份,不顾近卫家族的声誉,不打招呼,一夜不归。
这件事在当时曾让日本人大为恐慌,近卫首相大为吃惊,这之后,他们尽管找了一整天,已知道这不是绑架,也赶紧把近卫文隆送回了东京。
小小的一个郑苹如,简直有翻江倒海之能。
所以真正的郑苹如,实在应该是这个样子:
她既能仪态万方地出现在歌厅舞池,也能够仪态万方地踏足血腥之地,既能用巧笑嫣然令人骨酥,也能在巧笑嫣然中暗藏杀机。
她的身体是柔软的,心却是刚铸的,动作是猫形的,胆却是虎型的,她的色相既是迷药,也是毒药,伴随她舞步的舞曲,则既可能来自天堂,也可能来自地狱。
她总之有梅里美笔下的卡门的影子,是“放荡而邪恶”、美丽又崇高的合体。只不过卡门是追求人性自由的“恶之花朵”,她是爱国心驱使下的“恶之花朵”。
她开放得越艳,就越会对敌人形成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恶”。
这的确是文学、影视的一个绝好题材了,只可惜《色戒》不但是把她曲解了,也没有道及她的万一。
一直走在死亡钢索上的郑苹如,她那偶然一个疏忽,从高空摔落的镜头,才足以令人扼腕,足以定格,把她渲染为与特务头子的情感纠葛,这无疑就太小家子气了。
这正如郑振铎所言,“当更阑人静的时候”,独自处于“油绿的灯光”之下的郑苹如这类人,也会有“舞倦了”,“半醒着”,“身和心都感到劳瘁”,“轻荡着的柔情,强烈的厌恶,莫名的疲倦,异样的凄清”,“交织着龃咬”的时候的。
那么郑振铎对她这类人物的赞誉,也就越发足以当之。
“但只有一个最强大的热情,一颗爱祖国的心,把那些闲愁闲恨全都扫荡了开去。她一切为了祖国;为了祖国,她不惜出生入死;为了祖国,她不惜牺牲色相;为了祖国,她不惜忍受着一切厌恨与痛苦;为了祖国,她不惜佯羞假笑,假意儿伴着她所最厌恶的人;为了祖国,她不惜任何迁就和委屈。
这爱祖国的心,便是那一颗不可动摇的精钢铸就的心,足够抵抗得住一切的诱惑和痛苦。”
匆匆一面,时间不过相隔一个多月,郑振铎就得到了郑苹如的死讯,在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位名声极差的“浪漫”女子,真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来报消息的正是那位青年,他那时应该是有强烈的倾诉欲望的。
他说郑苹如早就混在汉奸群里工作了,为国家搜集了大量情报,最近几个月,她其实早已经感觉到了危险。
经常会发现有人跟踪,有一次她去跳舞,还曾遇到过这样一件事。
手提包忽然不见了,隔了一会儿,她从舞池回到座位,那提包却奇迹般的,又出现在那里。
职业的敏感使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有人检查过的,但她跟那位青年说的时候,却神色镇静,“一点也没有退避或躲藏的意思。照常的生活着,照常的刺侦着。”
关于郑苹如最后的死因,那青年说的与我们所知道的基本差不多。她刺杀丁默邨失手,最终被捕,然后就经历各种刑讯,从容就义。
而关于郑苹如的身世,那位青年也曾提到,只是语焉不详,它实际是这个样子。
郑苹如的父亲郑英伯,日本留学生,早期的同盟会员,孙中山和于右任的老战友,娶的是一位日本女人,他是1935年出任上海高等法院二院首席检察官的。
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郑英伯闭门谢客,无论日本人如何威胁利诱也坚决不出,他就是在郑苹如被捕之后,日伪方面以此为交换条件来威逼利诱,也丝毫没有屈服。
郑苹如年纪轻轻,一直在上海活动,这位爱国者既然还经常教育儿女们要以雪耻救国为念,那么郑苹如的真实身份,他很可能也是非常清楚的。
于是郑苹如和她父亲身上,就更加有一种震撼人心的东西存在。
郑苹如做地下特工,无名无利,她身为“汉奸”、“浪荡女子”,本人和全家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遭人唾弃,但她和她父亲却从来不曾辩解,没有一句怨言。他们只各行其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无闻地行走在虎狼之间。
郑英伯却是到抗战胜利之后,才得到机会起诉丁默邨的。
于是中统方面安排的那场刺杀,也就更加显得愚蠢,不可原谅。
郑苹如在日本人那里如鱼得水,凭的是中日混血儿的身份,精通日文、相貌姣好的条件,以及过人的智慧和胆勇,而她后来奉命接近戒心很重,防备森严的丁默邨,则又加上了一个条件。
丁默邨是郑苹如早先就读的民光中学的校长。
郑苹如能够成功接近丁默邨,成为他的秘书,这对情报部门是多大的一个胜利,可中统竟就能愚蠢地安排那样一场愚蠢的刺杀。
行动队员事先谁也不知道丁默邨的样子,等郑苹如发出信号,丁默邨出门之后,良机已经失去,他们却仍旧还要向丁默邨的座驾开枪。
一个好的情报员可以顶一个师,一个军,丁默邨是一座情报富矿,杀一丁默邨,来一丁默邨,如此情形丁默邨那样的人岂能没有怀疑?中统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一个顶尖特工卖了出去。
中统丢个西瓜拣个芝麻,而这之后,他们既然没有安排郑苹如撤离,或者采取其他保护措施,这就说明中统不但是对情报及情报人员的价值缺乏足够重视,也对他们的生命视若草芥。
当然,这里面也有郑苹如的原因,她顺遂惯了,太过自信,以至于有些狂妄、轻忽起来。
郑苹如征服近卫文隆那次,有人曾说,这是为获取情报,但这种说法只怕是根本靠不住的。
近卫文隆那种作为,很难想象他可能会关心什么大事,参与什么机密,身上有什么机密可拿,他如果真有这样重大的价值,郑苹如不大可能会鲁莽到非留他一夜,让他彻底断线的地步。
年轻的郑苹如,那时不过是想以此证明自己的魅力,彰显自己的本事,以提高她在日伪和中统两边的地位罢了。
征服日本首相之子,这是多风光的经历,她身上确实有好大喜功,爱表现的一面,这自然是地下特工的大忌。
她也不大可能像某些人说的那样,留下近卫文隆,真有绑架的意图,只是最终为中统阻止。
绑架近卫文隆,无益而无用,只有惊动国际视听,影响重庆政府形象,增加日本人的报复,这一点,料想郑苹如还是应该知道的。
表现欲很强,有些忘形的郑苹如,就因此在事后仍旧迫不及待地给丁默邨打了一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让她失去了机会。
丁默邨起先仍旧不舍得杀掉郑苹如,这倒不出郑苹如所料,但是郑苹如却少算了一样,李士群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丁默邨的位置,76号的那些女人们也不肯放过她。
76号特务头子居然遭到自己情妇、秘书的暗算,李士群随后就抓住这件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开始了有步骤的排挤、打击,而76号那些女人们,也认为郑苹如不死,就是太放纵了男人和小三,所以这之后压力巨大的丁默邨,和蠢蠢欲动的李士群,就都把魔爪伸向了郑苹如。
郑苹如是在1939年12月26日,于中统地下工作站,北极冰箱公司被捕的,这离她刺杀丁默邨仅仅相隔5天,最终,坚持要处死她的,正是丁默邨、李士群、吴世宝三人的妻子。
如此,郑苹如这位中国抗战史上的另类女英雄,就只有死了,牺牲时年仅26岁。据说,她在刑场上最后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别打脸。
END
文 | 九鸦
图 | 视觉中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