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或者早春，泥泞的路，空寂如黑白照片的世界。下午三四点，懒洋洋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镇上唯一的供销社，冷冷清清，“大洋马”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泥柜台后，爱答不理地瞅着一个皮肤黝黑瘦弱的女孩。哦，不，在大洋马的眼里，没有女孩这个词，只能说是黄毛丫头，瞧那一头蓬乱细弱的头发，风吹就倒的单薄身材吧。
大洋马之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她生得牛高马大，且皮肤特白，最关键有一对藏不住巨乳。虽然女性特征这样明显，但她的性格更接近中性，乡下泥腿子男人们看见她高高隆起的胸，馋涎欲滴的目光，她通通视而不见，更谈不上在意。她的丈夫也是吃皇粮的，虽然她不得不和这些农民打交道，但她和她们的同事们一样，瞧不起这些农民的。后来，不知谁怀着怎样的心理，给她取了这个绰号，生动传神，一传十十传百的，提起她方圆竟无人不知。
此刻，大洋马早就昏昏欲睡了，但这样的环境哪里睡得着？她半眯着眼藐视着这丫头，这丫头怯怯地，并不是打酱油或者买盐的，仅仅是给眼睛过生日的。多年的经验，使大洋马能够得出这个结论。
那丫头的眼睛躲过别人的视线，滴溜溜地落在花布上，便如少女见了初恋情人一般胶着了。木质的老旧的展览柜里，是竖着几匹花布的，大朵大朵的花，艳红的，粉的，淡黄的，开在稠密的细碎的小花中，细叶中。那是用来做被面的物料，一般闺女结婚才攒下钱来，扯上几尺，缝了做嫁妆。寻常时候，没有谁家奢侈到买来自己用的。这么一个小丫头，她看那些做什么呢？大洋马不解，更懒得解。
大洋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女孩儿却知道。四五岁的时候，她穿过一条裙子，目前为止她穿过的唯一的一条裙子。那是她已经长大的表姐穿过的，一条绸子裙，粉色底色，宝蓝的写意玫瑰花，长枝细杆，零零散散的绿叶子，同样线条流畅若画。美，可以照亮所有暗淡的地方，包括心灵。同样，惨淡冬日里，那些尘埃后的棉布上美丽的花朵，在女孩的眼里，盛开成春天。
大洋马更不知道的是，女孩和她的宝贝闺女是同学。这个下午，女孩有些发烧，请假出校园，却无处可去，溜达到这里的。至于大洋马的女儿，她却是一个低调的孩子，并没有看不起农村的同学。并且，她私下和这个女孩关系不错，比如告诉她，自己有严重的脚气，脚趾缝里常夹着卫生纸，但止不住奇痒，这让她非常苦恼。
女孩终于转身走了，大洋马也快要睡着了。
女孩在楼道的转角处，又停了下来。那面陈旧的白色墙面上，画着一幅水彩画。苍劲的黑色树枝，明黄的，褐色的，红色的树叶参差交错，是秋天啊，女孩特别喜欢这幅画，这是她能够接触到的鲜有的艺术品了。女孩喜欢颜色，但她买不起昂贵的水彩。
这样的女孩，终于要走到岁月中去，散落到人群中去。她不会有带着丁香一样幽怨的目光，也不会高贵如空谷幽兰。她会蓬勃如野草，于重重的风霜雨雪中，于朝露阳光中，无数次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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