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被溪流定位（节选《父亲的哲学》）

不知怎么的，少言寡语的他很少在众多儿子面前谈自己的过去。

我想啊，因为他手里拥有独轮车的时候，一定往周边集镇上走过。最近的白沙陈（镇），他会经常去粜谷卖米，销售木棉、烟叶、麻绳、生姜。镇上的陈家人与我们高畈陈同宗同源，沿途是白沙溪，溪边有两座寺庙，其中白沙庙供奉着汉时卢植。想必去过最远的是梅溪的上游横溪镇，大半途中还有一个墩头镇，因为他的岳父母，我的外婆家就居住在两镇交界的夹缝里。夹缝就是一条顺着小梅溪的山垅，有一个村唤名是“梅街头”。一个自然村落竟然敢取“街头”这样的大名，一定有来历。梅是南宋尚书执礼大人的姓。几乎与大梅溪并行、在西腊山的西边也有一条小梅溪，按地名命名为水阁溪。水阁溪的末端是柏树下，柏社市就在这个集镇上。我不知道父亲去妹妹家为何不沿着大梅溪走，独轮车不装谷物、山货，也可以装人啊。我是坐过他的独轮车，但没见母亲坐过。如果坐过，恰巧刚走在各石桥之上，该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啊。我是认准父亲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即使偶尔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会划一根火柴，与竹制烟杆头烟窝里的土烟丝一起燃掉。出生在旧时代的人，规矩特别多。就像没坐过父亲独轮车一样，母亲也没有坐过八仙桌、六仙桌，即使在接年的除夕晚上，在闹元宵的正月十五的日子里，水缸背、灶头活脱脱就成了她的餐桌。

每条大河，都有源头、河道和河口。梅溪、白沙溪、水阁溪这样的小溪流也不例外。只是居住在源头的是上角侬，居住在河口的是下角侬，居住在河道两边呢，自然是垅上人，我老家高畈和隔壁村岩下陈就是。其实都是山里侬，是分不清高低的。有时候，小孩子口快，说得上角侬不好意思，别过脸去。殊不知，接下来，小孩就会被父亲大人打得鼻青脸肿。给小孩甩个耳光是小事，全家人忘了礼数才是大事。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山里侬，早上出发跨过白沙溪去刘源溪源头龙门去砍柴、锯树，下午一两点钟雷打不动下山，绕着刘源溪走一半路，过青坪、横山岗、独山，到达白沙溪岸边，一个轮回就是一天。那时候，并不感到寂寞，还觉得深山里的鸟儿虽鸣叫得有些瘆人，让人心颤腿脚发软，但总比那些蹲伏在山路中间，吐着长长的红舌的小龙要来得有情有调。

我对刘源溪上中游的几个村落十分熟知，就是与自己曾经当过樵夫，与自己曾经遇到野兔、不同声调的鸟类、百节蛇、竹叶青（蛇）甚至大蟒蛇有关。铭心刻骨的东西，你一生都不会忘掉，除非到了那一天化作一股青烟，去高山森林与它们为伍。也正因为忘不掉，我才这样努力买书、看书、作文，做好公家事、换得为数并不少的工薪。

想着父亲一直想把我培养成种植农那样的人，并以白沙溪、梅溪来定位我的人生，我就不敢懈怠下去。总想让他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成绩最优的一次，尽管他已远去，独轮车架与高轮已经分离。

陈水河原创于2023年9月29日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