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真我风采
与父亲相识已四十年有余了。
第一次叫他大致是在什么时候,已不曾记起。但不叫他已经快二十年了。这我倒是清楚地记得。
母亲曾说我小时候说话早,至于早到什么时候,对于我的好奇,母亲也只是模棱两可的笑笑,从不正面作答,自然到最后,大都也不了了之。但我从母亲说那话的神情大抵上可以猜出:我小时候是很少叫父亲的。因为对于我每次的追问,她都小心翼翼用眼光搜寻父亲的身影。很显然,她不想让父亲听见我的询问。于是我得出结论,小时候叫母亲一定比叫父亲要多很多。
我想,我对母亲的亲昵与依赖一定让父亲嫉妒不少。
三四岁时,一次不小心碰翻了父亲的饭碗,他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至于吗?不就是一碗饭。再说了撒在地上重新捡起来,还是可以喂猪的。又没有完全浪费。哪里存在着糟蹋粮食之说法。他那样子让我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对此,我一直耿耿入怀。
后来想想,也就渐渐明白。我大致是遭受到了他的报复。
谁让我得罪了他老子?谁让我不对他多些喜爱而对母亲心生依赖?
我想,我伤害了他的自尊。
我活该。
此后的日子里,我对父亲有着一种天生的排斥。
他脾气暴燥。极易发火。发起火来,如天崩地裂一般。他对我从不手下留情。他总是很有本事,常常把我的小屁股弄出几个巴掌印来。全然没有把我当作他的儿子看待。我有时候常倍觉难过。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从某个山坳里捡回来的野孩子。其实我一直对我的小屁股心怀愧疚。总是让它饱受摧残。我想,我欠它一个道歉。
小时候,每当父亲打我时,我总是躲到母亲背后。拿母亲当挡箭牌。也许这样子更让他瞧不起。他一定认为我没有男子汉气概。所以到最后,我多半会遭受到更严厉的打击。
大都是这样子,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刚经受父亲打击的我总是悄悄躲到灶门口,边替母亲添柴加禾,边偷偷低声饮泣。而每每此时,父亲则一个劲地不饶我,对我穷追猛打。
“哭什么哭?一个男娃哪来那么多的眼泪?长大了是个男人,这样多没志气?谁会看得起你?”
我五岁那年,父亲说出了这样一句让我终生铭记的话语来。
后来,上学了。我从十二三岁便开始了离家在校寄宿的生涯。也常常有不开心,和同学们闹些小矛盾,不愉快的时候,当一个人晚上偷偷躺在自己的小被窝里想着所受的委曲,想哭的时候,父亲那句话便会情不自禁蹦出来,温暖我幼小脆弱的心灵,让我感受到些许温暖的力量,也于是,心慢慢变得坚强。
又后来,上初中了。每个周末才能从学校回到家。
也曾偶尔向父亲谈些学校的生活。面对着父亲假装漠不关心的东一句西一句的询问,根本没有觉察出父亲的心思,常常不热不冷地对他敷衍了事。也许那时还小,根本没有长大。我不知道自己那样对父亲有没有让他伤心。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象从来不会伤心似的。他爱笑,一笑嘴张得老大。他的牙齿很整齐,也很白。他笑时,总是露出他的牙来。炫耀似的。又象比美。我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暗怀不满。强加给他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对他一直存在着很深地偏见。
十五岁那年的秋天的一个周末,父亲和母亲在田里收割稻谷。
黄灿灿的稻子整齐地排列在稻杆上,象金子似的。放眼望去,象置身于浩如烟海的沙漠。
晚上回到家,父亲格外细心似的,问我在学校的诸多细节。
当他听我说,有时候吃饭吃不进,睡觉睡不着时,他微微一笑,仍然露出那招牌似的牙。
“吃不下,是没有饿得,睡不着,是没有累得。”他停下来,点燃一只劣质的香烟。
“明天,到田地里帮我割稻子。”他似乎从来没有征求我的意思。我已经习惯于执行他永远不可更改的命令。
第二天,到地里,我的脸和背象被烤红薯一样,弄得又黑又红。还略微有些肿胀。
下午回到家。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晚上倒在床上,一觉到天亮。啥事没有。
这是他对你说的第二句让我永远铭记的话来。
再后来,踏入了社会,参加了工作。
随着自己各方面的阅历渐渐深厚,偶尔也会和父亲有一种相惜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时,岁月已经开始把父亲的背慢慢弯成一张弓。
也曾喜欢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主动与他说些天南地北毫不相干的话来。也曾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工作中的不快转述给他。我们已经习惯在彼此的排斥中寻找话题。他嫌我读书不专心,思想开小差没考上好大学,没替他争上一口气。我怨他没有本事,对母亲冷酷,对子女尖酸,只爱他自己。我们相互排挤,牵制,又相互怜惜。
二十六岁那年,我在武汉一家私企做主管。
春节回家时,和他谈到工作上的一些事情。我付出努力,坚持不懈。却得不到工人们的认同与拥戴。有时,还遭受到老板的埋怨。我为此而烦恼。
我对他说: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找不到没有半点优越感。
“优越感?什么是优越感?拿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便是优越感。是的,你是行,可你也不是事事都比别人行。你得虚心,压服不如说服。总有些别人行的,而你不行。可你也不要瞧不起自己。那些在你面前有优越感的人,他们也只不过是拿他们的长处来比你的短处。哪个有优越感?让他和我比种田试试?”
父亲的田种的是数一数二的。那是他的骄傲。这我倒是知道的。
我忧郁的心情豁然开朗。
那是父亲对我说过的第三句话。
父亲其实没有读太多的书。但他喜欢看书。这大至让别人看起来,有些不务正业的样子。他有时候讲起话来,也有板有眼的。他从不说一些故作高深的话语,那些话语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他性格直率,爽朗。
有时候,我会想,他对我小时候的严厉打击,是不是从哪本书上看来并加以运用赐予我身的?
我多半成了他施教的尝试者。
有时候,我又想,他真是象极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已。
他常常说要退田,不种地了。
其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离开他耕种一辈子的土地的。那土地,曾见证了他所有有的智慧与激越。
我更知道,他说要不种地了,终究只是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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