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我家的镜子成精了，它看人不是人，看鬼不清楚。这是我不久前意外发现的。

我在楼下的大商场内做保洁员，薪水少得可怜，奖金更是做梦。每逢月初领钱时，我摸着干巴巴、薄到没质感的几张钞票，都想暴打老板一顿，心中止不住地想：这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坏得很呐。我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希望老板可以看在我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份上，给个面子，让我涨点工资。但他总是老道地岔开话题，一会儿问起我生病的老母亲是否安好，一会儿又关心起我上幼儿园孩子是否调皮捣蛋。我暗自白眼，心中无比佩服他瞎扯胡掰的深厚功力，鬼知道我一个孤儿，从小就被丢在福利院里任凭地痞流氓拳打脚踢，又没谈过恋爱，哪来的八十老母和三岁小娃。不过最终，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老板决定放弃加工资而忍痛割爱，将他刚批发来的镜子送一个给我，权当是倚仗他心地善良，“礼贤下士”的高尚美德。怪我历经沧桑，阅人无数，也不曾见过这么个不要脸的人。

我一脸不情愿地跑到仓库去取镜子，果不其然，那是一个美得让人“不忍直视”的塑料镜子，手柄不争气的开了个口子，镜面模模糊糊的像蒙着一层雾气，原料劣质得我都没好意思吐槽。但是，这些表象都不足以掩盖它本身的奇妙。我分明看见镜中出现的搬运工们全都变成了勤劳耕作的牛。这个发现使我猛然一愣，用袖子不断擦拭着镜面，就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我看花了眼，但是，很抱歉，镜中真的只有一群目光呆滞的牛。上帝的脑子可能抽了筋。

通常情况下，这时我应该被吓得腿脚发麻，哆哆嗦嗦地放回镜子，然后忘了这件事，回到正常的生活。但事实上，我兴奋异常，我当即决定用着面镜子照一照老板的真身。我假装淡定地推着我的保洁车走在商场光滑的地板上，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这时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十万火急，我想找到老板。

当我瞧见老板时，他正跟税务局主任相谈甚欢。他一会儿夸奖满头白发，肚皮浑圆的主任仍然英俊潇洒，一会儿又指着主任那土到掉渣的金“项圈”称赞这是今年的最新时尚指标。主任听得满脸肥肉颤抖，笑声堪比猪叫。他用他那浑圆的“猪蹄”紧紧地握着老板的手，真诚地感叹“今天可算是遇到了知己”，为表敬意，他私自免除了老板需缴纳的税款。

真是般配，我悄悄拿着镜子，照着一只狡猾的狐狸和一只无脑的猪的对话，不禁“啧啧称赞”。

自从有了这面镜子，我便可以随意观测他人的本性。我知道商场一楼的收银小哥是一只善良热心的兔子，隔壁早餐店的小二是只鬼祟的猫，来来往往的顾客也都幻化成了各种动物，植物，甚至妖魔。这面镜子神奇地使我无需透过现象，即可看到本质。

既然“天降大任于我也”，势必想让我成为正义的化身，为民除害。接受了十二年义务教育洗脑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当一回英雄。我借着清扫办公室的名义，暗地里默默收集老板压榨工人工资，拒交五险一金，逃避税款的罪证，甚至拟写上诉陈述书，将老板告上法庭。

但谁料开庭当天，当我不动声色地将镜子扫向高堂就坐的法官时，看到的却又是一张狡猾的狐狸面孔，不仅如此，台前就坐的律师、证人等也无一不是豺狼虎豹的化身。我的心凉了半截，顿时像个焉了的气球似的没了气势。那场判决最后以没收老板的商场告终。在我看来，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然而第二天，商场仍旧像个倔脾气的孩童似的屹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要拆迁的迹象。同事们都在为自己的工作没丢而兴高采烈，他们一边议论着老板的确非常吝啬狡猾，是该给他点教训，一边叫喊着倘若让他们知道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差点让他们丢了饭碗，非剥了他的皮不可。我气不打一处来，哭丧着脸，软绵绵的失了动力。

我站在商场一楼的大门前，突然想看看自己的脸。我拿起镜子，照着自己，鼻涕已经流到了嘴角却没有擦拭，胡子层次不齐，眼神有着讽刺的愚钝，脸颊脏兮兮的。很意外，我是个傻子。

但傻子有一点好，做人做得真实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