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扫街的工作之中,这可难坏了新来的女孩王蓉。她无法像杨天龙一样在烈日下疯狂地奔跑,然后兴奋地抄下一个又一个地名。王蓉跟着杨天龙跑了一个上午就打退堂鼓了。
扫了一个上午,王蓉热得面目狰狞,对着杨天龙哀求道:“我不行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烈日下,马路都软化了,绿树纹丝不动,四处静悄悄的。杨天龙却火急火燎地想把整条街都画下来:“你在这休息吧,我自己去看看。”
王蓉看看四周:“你是不是傻?这么热的天,除了我们两个,你看马路上还有人吗?你就不能偷偷懒?”
“我又不累。”杨天龙得意地说。
“真是服了你了。”王蓉带着怨恨和气愤坚持了一天。第二天王蓉打来电话,说是中暑了,要休息一天。第三天又打来电话,说不打算做这份工作了。电话自然是打给顾经理的,彼时杨天龙正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吃饭,顾经理进来问杨天龙:“王蓉怎么不愿意干了?你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什么也没说。”杨天龙无辜地说。
“那你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做。”
“那人家怎么好端端地就不来了?”
“不知道。”
顾经理一拍桌子:“算了,走了就走了吧。又问:“这几天扫街感觉怎么样?”
“很好。”杨天龙说。
“有没有什么困难?”
“没有。”杨天龙说。
“那就好。”顾经理点点头。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还在想着王蓉为何不辞而别。他不知道王蓉是被杨天龙疯狂的热情吓跑的。
扫街工作进行到第十天的时候,杨天龙脚气发了,最初只是觉得有些痒,没放在心上,而后脚底就冒出一层黄色水泡,水泡破了之后痛痒难忍,杨天龙恨不得剁掉双脚。痛苦无比的杨天龙最后只好脱掉鞋子,光着脚在马路上走,引得路人侧目,杨天龙倒不觉什么。
杨天龙扫街的时候偶然遇见一个修理自行车的老头,花了五十块钱从他手里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谁知骑了两天就出毛病了,先是发出咯噔咯噔地声响,再后来不停地掉链子,尤其是在上坡的时候,没法骑,只能推着走。杨天龙骑了半天就捣鼓得一手黑油。杨天龙找到老头,老头围着自行车转了一圈,说:“得换链条。”
“多少钱?”
“三十。”
“自行车才五十,换个链条三十?你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杨天龙说。
老头不高兴了:“那你就不要换。”转身又忙活着修理另外一辆自行车。弄得杨天龙毫无办法。
“能便宜点吗?”
谁知老头老头脾气还挺大,根本不搭理他。
“我换。”杨天龙说:“三十就三十。”
老头也不说话,转身就摆弄起杨天龙的车子。老头像是跟自行车有仇,卸个螺丝也弄得虎虎生风。杨天龙有些看不下去了。
“大爷,你要是不想修或是不会修就别勉强了。”
老头扔下手中的工具,笑了:“实话跟你说,小伙子,你这个车子再修也修不好,还不如卖给我呢。我给你五块钱。”
“你耍我呢。”杨天龙说:“你卖给我五十,现在你给我五块。”
“二手自行车你还想怎样?我卖给你的时候是不是好好的?是不是好好的?”
“你这是明摆着坑人呢。”
“你说谁坑人?说话注意点。老子捏碎你的蛋。”
杨天龙笑道:“一把年纪了,说话不经过大脑?”
老头径直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扳手。老头蹲在地上倒没觉得怎样,站起来却不像个老头了,看起来还相当强壮威猛,尤其是手里还拿着扳手,实打实的一个老流氓。
杨天龙的做法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卖了,我送给你吧。”杨天龙笑道。
老头立马就软和了,放下了手中的扳手。“那你放这吧。”老头也不答谢。
杨天龙捋捋袖子,提提裤管,松松筋骨,他退后一步,憋了一口气,抬起脚对准自行车猛踹起来。一顿猛踹之后,杨天龙觉得不过瘾,又举起来往地上掼了一下。一番操作累得杨天龙上气不接下气。再看看车子,座位脱落了,轮子也变形了,彻底失去了修缮的可能。杨天龙看着自己的杰作,内心有了发泄的快感。再看看老头,一脸惊愕的表情,显然是被杨天龙的疯狂举动震慑住了。
“不客气,送你啦。”杨天龙在大笑中扬长而去。
一怒之下杨天龙花四百块钱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
扫街也有扫街的难处。上海的小区比紫禁城还严格,小区保安比武警还要神气。这给杨天龙的扫街工作带来很大的麻烦。杨天龙往往是还没有进入小区就被保安拦住了,有的时候则是在偷偷溜进入小区之后,保安像根尾巴似地跟着你。说来也奇怪,他们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识别出杨天龙的职业属性。
“我看你是中介吧。我们小区不允许中介出入。”他们一般都是客气地把你拒之门外。
为此杨天龙不得不撒谎。“我不是中介。我就住在这个小区。”杨天龙说。
“那你住在几号楼?”
于是杨天龙胡诌一个,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这就要看运气了。有的时候会露馅,有一次杨天龙张口就说了一个楼号,可巧的是这个小区并没有这栋楼。
这种严格完全没有必要,其实还是跟保安个人的情绪有关,他让你进去,你就能进去。他不让你进去,跟你死磕到底,你能怎么办?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地盘。于是杨天龙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很快他就能够从面相上判断出一个保安的脾性如何,是否好说话是否容易对付等等。扫街的经历也逼迫着杨天龙学会了斗智斗勇。
也有疲倦的时候。这天,杨天龙在一个小区的告示栏前抄写楼盘分布图,一个保安发现了杨天龙,于是他走过来问杨天龙在做什么。杨天龙其实知道保安是来驱逐他的,但是突然地,他不想再东躲西藏了,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记点东西。”
保安厉色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个保安对杨天龙的私自闯入很不满。
杨天龙笑了笑,心想这个保安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杨天龙的嘲笑引发了保安的不满,他一把夺过杨天龙的本子,威胁道:“赶快出去,再出去别怪我不客气。”
杨天龙不卑不亢,像是要求,也像是命令。“把本子给我。”杨天龙说。
“你先出去。”保安说。
“为什么要出去?”
“你是这个小区的业主吗?”
“不是。”
“不是业主你进来干嘛?”
“不是业主就不能进来吗?”
“我懒得跟你啰嗦,快点出去。”保安把本子扔出很远,本子在空中翻飞,发出鸽子起飞时的声响,然后本子就像一只断翅的鸽子落在了地上。
杨天龙又没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怎么走路还会遭到别人的驱逐呢?想到这里杨天龙气愤,他得干点什么,他得整治整治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的保安。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保安跟前,保安反倒被杨天龙镇住了,隐约做出了防卫的姿势。没等保安反应过来,杨天龙趁机一把夺过保安手里的警棍,抡起胳膊扔了出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保安指着远处的警棍,呐喊道:“你给我捡回来。”
杨天龙也不搭理他。他捡起自己的本子恨恨地走了,临走前杨天龙突发奇想,转身对着保安呐喊道:“活该干一辈子保安——”然后撒腿就跑。
后来杨天龙才知道这个保安也是职责所在。据说这个小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小偷光顾过,丢了很多东西,结果物业饱受诟病,安保人员也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才导致了如此严格的管理模式。
杨天龙也跟着大刘学习蹲点。所谓蹲点就是就是在大街上寻找客户,十分简单,找个人流量大的地方,面前放着一块木板,写上一些的房产租售信息,坐等客户询问。这是大刘最喜欢的展业方式,他有过成功的案例。但是蹲点不符合杨天龙对自己的心理定位,在杨天龙看来,在马路上蹲点有失体面,和菜贩子有什么区别呢?还有,蹲点并不是想象中这么简单,蹲点也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能够应付城管的围追堵截,没收东西不说,搞不好还要被当众羞辱一番。
杨天龙也不喜欢打电销。作为入职锻炼的一部分,电销和扫街一样必不可少。扫街工作结束以后,顾经理给了杨天龙一本话单,全是小区业主的电话。顾经理要求他按照话术需找房源。杨天龙热情地拨通了电话,然后按照话术参考说出第一句话:“你好,我这里是德隆地产,想问下您那边有买房或者是卖房的需要吗?”大部分直接挂电话,极少数会和你攀谈几句,有的则哀求道:“求求你们了,求你们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有的直接回以恶毒的咒骂“你妈X你妈X。”然后挂断电话。
在打电话的第一天,杨天龙的热情就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这些业主都怎么了,接个电话如此痛苦吗?
大刘笑道:“你知道闸北虹口这一块地方有多少房产中介吗?”大刘伸出两个手指头:“起码得有二百家吧。一个中介给你打一个电话,一天就是二百个,这还不算其他骚扰电话。上海最不缺的就是骚扰电话了。”
顾经理安然地说:“你问你的,至于对方怎么说,你能控制得了吗?”
顾经理说:“你的目的是什么?是寻找房源,如果他想卖房子,那他就不会挂你电话,也不会骂你。如果他骂你,就说明他不需要卖房子,他不卖房子,那就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筛选出我们想要的不就行了吗?至于他的反应,你根本不用考虑。”
顾经理的话有道理。于是杨天龙按照顾经理说的那样,打电话的时候“保持着一颗平常心”,不再计较对方的反应。也是真没有那个闲工夫。
十几天的入职锻炼让杨天龙对这份工作有了新的认识。这个职业说的正式些叫“房地产经纪人”,还有一种说法叫“中介”,如果用上海话说出来,鄙视的意味就更浓重一些。至于为什么叫中介,大概是房产中介是所有中介的集大成者。
话说杨天龙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快乐的杨天龙了,他渐渐有了一颗愤愤不平之心。有天早上上班,他骑车的时候险些和另外一辆电瓶车相撞,对方只是稍微埋怨了一句,只是语气稍微严厉了一点。
“老子想怎么骑就怎么骑,你管得着吗?”这样的话杨天龙竟然脱口而出。对方回头看看杨天龙,也没追究。随即杨天龙就为自己感到羞愧,这不应该是他说的话,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内心有太多的埋怨和不平,总是想发火,像吃了枪子。
也有愉快的时候。杨天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大刘堵钥匙孔那一回了。那是一个高达两百八十万的买单,眼看就要成交,房东又涨价了,要三百万。大刘颇受打击,站在公司门外连抽了半包烟。姜还是老的辣,顾经理就是一块老姜,出得主意也奇辣无比。
顾经理说话永远都带着笑容,他夸你的时候带着笑容,他骂你的时候也带着笑容,这就导致表情和语言不符,这会让听话的人困惑,究竟是看他的表情呢还是听他说的话呢?有时他还故意拐弯抹角,这就更加让人困惑,让人搞不懂他到底几个意思。大刘抽完半包烟,回到座位上,忧伤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顾经理微笑着看着大刘:“感觉怎么样?被房东耍了是吧?”大刘不说话,像只泄了气的气球,软塌塌的。
“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是不是?那句话怎么说的?人家是刀,我们是肉,只能任人宰割是吧。”
大刘还是不说话。
“我在问你话呢死胖子。”顾经理说。
大刘木然地转过头,看着顾经理:“那我有什么办法?房子是人家的,我总不能跟房东说你不卖房子我就杀了你。”
顾经理还是笑:“你就这智商?还干销售呢?——房东耍我们,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房东整你,你也整整他不就行了。他让你不快活,你也别让他省心。”
大刘眼睛里泛出一点亮光:“顾经理,你有话就直说,论和房东的斗争经验,我哪比得上你。”
顾经理却来了句“你自己想想”。公司里大家都知道顾经理喜欢卖关子,大刘只能先想一会,不过他已经不那么难过了,肥大的身躯跟着他的歌声摇晃着。终于大刘还是苦恼地挠挠头,说他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顾经理这才透露用泡泡糖堵钥匙孔的办法。听到这个主意,大刘立马就兴奋起来。立马行动,大刘还拉上杨天龙给他放风。大刘骑着他的破烂电瓶车,像只快乐的小鸟,杨天龙也被大刘的欢快情绪所感染,呈现出一种亢奋的状态。两人议定,杨天龙把风,大刘去堵钥匙孔,如果有人过来,杨天龙就咳嗽一声。作案过程很顺利,杨天龙也没发挥什么作用。大刘很快就完事了,回公司的路上,大刘说:“现在我感觉神清气爽,像刚射完精一样。”
眼看着第一个月就要过去,杨天龙忙忙碌碌却没有什么成绩。杨天龙最大的担忧还是房租,他本指望用底薪交房租,可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工资严重缩水。先是他那身印有“德隆地产”四个字的工作服要两百块钱,这两百块钱直接从工资里扣除。另外扫街的半个月是没有工资的,只有每天二十块钱的餐补。而这,顾经理说王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其他的房产中介不开单连底薪都不给。杨天龙算了一下,他大概能够领五六百块的工资,加上身上的三百块钱,正好够一个月的房租。杨天龙有些恼火,他觉得王总为人不诚实,说话不算数,不是说好底薪一千五的吗。一千五是上海市的最低工资标准,可是这些人总有办法给你发几百块的工资,借口多得是,他们的脑袋里整天都在想这些事情,杨天龙还想如果这个社会都是这种人,这个社会还有什么道德可言,都是投机倒把。想是这么想,杨天龙有什么办法呢?他生王总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气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杨天龙不无苦涩地想到,如果他不吃饭,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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