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我）三

（镜我）三

十九

      “看来你对自己一无所知，”医生笑了笑，从盘中拿起一个堆满芝士的煎饼，在嘴边狠狠咬了一口，“我读过几篇论文，关于DID治疗，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我有些愤怒，并不是因为医生当着我的面吃午餐。“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相信。”我低头整了整裤脚，随时准备离开。

    “你的病情比想象中严重，非常严重。”窦医生的眉毛停在额头中间，眼神温和，摆出非常诚恳的表情，“你要是有半个小时的话，就能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整天都有空，工人的风波已经平息，我和川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报纸上，赔偿金额也比原计划少了三分之一，川可以继续高枕无忧的把妹。和几家大型超市签的合同让工厂里的机器不停运转，就像在印刷钱币一样。我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仍倚在柔软的靠背上，面前摆了一架摄像机，记录我的一举一动。还不赖嘛，我认出那是佳能5D，安静地拴在三脚架上，光圈聚焦到我脸上，把脸分成细小的单元，它看我，我亦致以回望。这是漫长的半个小时，窗外阴沉沉的，这会儿开始起风，树叶簌簌地互相摩擦，估计很快就要下雨了。面对镜头，我有些不自然，医生从柜子里翻出纸笔，让我随便写写画画，但不知怎的，半小时一会儿就过去了。

      录像里，我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手一会儿放在桌上，一会儿抄在兜里，时而为窗外的天气担心。医生就坐在一旁，默默瞅着我，作为整个画面的参照点。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我突然把头藏在大腿里头，佝偻着身子，摆出非常痛苦的姿势，整个人牢牢嵌在椅子里，像子宫里的胎儿。医生仍旧一动不动，只有相机还在默默工作，客观准确的记下我的荒唐。一股熟悉的恶心涌上心头，我并不接受画面里的我——我根本不记得做过这些。我又在否定事实了。

      “看来你遇到麻烦了。”医生耸耸肩，示意我要不要继续看视频，我轻轻摇了摇头，大脑又陷入漫长的空白。

      “你有两个甚至更多'并存意识'，我不知道现在在和哪个“你”交流，不过你最好记得。”医生打量着我的眼睛，确认我有没有在听。

      “我怎么连一点儿它的影子都抓不着？”我垂头丧气的坐在椅子边上，仔细翻找记忆里的蛛丝马迹。

    “你小时候的躁狂，稍大一点儿时看到的幻觉，都只是前兆而已，医生搞错啦。你现在才刚刚发病，那部分人格就寄居在你脑袋的旮旯里，有自己的意识，不受主人格控制，所以你并不存在那部分记忆。”医生滔滔不绝，就像在讲自己的故事一样。

    “多久能治好。”

    “也许一年，也许永远也治不好。分裂是由于内心的保护机制，人保护自己的方法总是充满创造力。把不愿面对的事实创造一个人格来专门保存，使自己不必直接承担痛苦，但在人漫长的成长历程里，这部分记忆很可能和其他事情混淆，或是形成记忆碎片，希望你不是这样，这会给治疗带来很大困难。”

      我从大衣兜里掏出钱包，“我会再联系你的，医生。” 我把治疗费如数压在呈煎饼的盘子底下，有几张不巧渗上了油。

      我跑下楼，飞快地钻进车子里，心脏嘭嘭直跳，我静静坐了好几分钟，才渐渐平复下来。我从内心深处走出来，熟练地发动引擎，我一边开车一边在想，妈的，这会儿红指定在心灵的某个地方躲着，偷偷监视着我，窦医生也一定非常骄傲，呵——自己治疗过多重人格病患。我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车开上公路，不再胡思乱想。

      临行前，医生送了我一本戴维巴斯的《人格障碍与调适》，其中关于分裂样人格障碍仅有薄薄几页，我把它插进书架的缝隙里再也没拿出来过。这种疾病是小众中的小众，某种意义上说，我比中彩票还要幸运，但任何心理疾病都是环境和教育作用的必然结果，从这点来说，我是不幸的。承认童年的不幸非常困难，我们当时没有健全的善恶观，没有逻辑思维能力，我们的价值体系建立在权威的基础之上，家长和老师的话被认为是绝对真理，但权威们应该善于诱导，把角色完美地扮演下去，直到孩子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现实与精神的对立很容易对儿童的心理造成巨大冲击。

    我至今也想不清楚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像往漆黑的森林里头扔石子，没有一点儿线索。我真的对自己一无所知。我拿起笔，随机捕捉脑海里迸发的灵感，石墨在纸上摩擦出黑色印记，那是我独一无二的笔迹。我才刚写了个开头，印记突然有了变化，石墨碎屑引领我走向红的秘密世界。

      终于，我从内心走出来，暂时接管这具身体。红在本子上画了个小孩，他眼中充满恐惧，滴下黑色泪水，双手被完全涂黑，同躯体分离，他看起来如此悲伤无助，像极了医生录像里的我。我继续保持在笔记本上的写作，通过笔迹辨认，我有两个人格，是不折不扣的双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