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

图片发自网络

                            1

我叫璃殇，是狐帝身边的一名婢女。

“璃殇，快去给王奉茶”。

“是”。

王是狐族最尊贵的王，当年凭一己之力平定内部叛乱，处死奸臣，进而得老狐帝信任，得以继承帝位，众人皆敬仰之。

自其继位后，族内安详，再无纷争。而这位尊贵的王，终日却沉迷于温柔乡，不思进取，浑浑噩噩。而且奇怪的是，王并未娶妻纳妃，后宫空置。

“璃殇丫头，好了没？快点吧，王还等着呢！”

“这就好了”。

狐帝喜欢喝人间的茶，这是又一奇怪之处，每日必饮，从不间断。

我端着煮好的茶走往王的寝殿。

从我来后，就一直是我在奉茶，我知道其他婢女多有不满，为何我相貌不扬，亦不懂奉承讨好，却得此用。

这亦是我的疑惑之处，听闻说是因为王喜欢我的眼睛，才让我一直在跟前奉茶，想到王看到我的时候，流露的眼神，可能此传闻不假。

去寝殿的路要拐过好几个弯道，穿过十余座假山，如今天气已然入秋，地面上卧着零星的落叶，有的已经发黄，带着秋的模样，阵阵秋风萧瑟吹的叶子在低旋浅回。

可走进寝殿的外门，引入眼帘的却是与这季节格格不入的一番景象，树木青葱依旧，花瓣娇艳欲滴，就连空气的味道都十分甜美，让人沉醉。

屋内更是温暖，歌舞表演还在继续，王懒散的靠在座上，我奉上茶，立于一侧，王随意的看了我一眼，开始饮茶。手腕上绕着骰子红豆做成的红绳，也是人间的东西。

晌午过后，王都会练字，此时不许任何人打扰。

我在身侧伴着。

“璃殇，你会写字吗？”王突然发问。

“会一点，写得粗陋，登不得大雅之堂”。

以前跟教习的姐姐学过一段时间，但自从开始奉茶，便再没碰过。

“我教你”。

我愕然，王在写字的时候显得格外认真，谁都不能打扰，更别说贴身伺候。

王握着我的手，温热的气息让我有点恍惚。

一个大字写罢，王上扬的嘴角显得十分开心。

“多谢王的教习，奴婢去换墨水”

我把原本的墨水倒掉，换上了新研的墨。没有注意到王突然凝视的眼神。

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一个字:兮。

关于王的过往有许多闲言碎语，有的说法是基于猜测的故事，有的说法只是无依据的模糊的一个场景，断断续续传了很多年。

大概是说，王还是王子的时候并不是老狐帝中意的继位人选，没想到他英勇机智，平定了当时的叛乱，才得以被刮目相看。如今后宫空置，是因为王曾经有个挚爱的女子，在那场战役中死了，王从此消沉，再未对哪位女子动心。据说王手腕上的红绳就是那名女子所赠，寓意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名女子的名字叫兮儿。

                            2

入夜。

我奉上一杯安神茶，准备伺候王休息，可王喝的微醺，歌舞还在继续，显然没有要就寝的意思。

我出言提醒，“王，您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王转头看向我，我连忙俯身。

片刻后，王让众人都散去了，只留下我和他。

王一手拿起那杯应该已经微凉的茶，一边言语不清的说，

“璃殇丫头，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惶恐。

“王，茶凉了，奴婢去换一杯”说着赶忙起身去取茶杯，却被一只手一把拽住，摔在了王座上。

我的手腕被王攥在手里，有些生疼。

静止，像能听得见时间流逝的声音。

“王……是有什么事想跟璃殇说吗？”

王松开了我的手。

“你知道本帝为何单单让你在跟前奉茶”

“奴婢听闻是因为王喜欢奴婢的眼睛”

“那你知道本帝为何喜欢你的眼睛？”

“奴婢，不知”

“因为你的眼睛，太像她。”王不再看我。

因为我的眼睛像她，兮儿。

“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会对我浅笑嫣然，陪我深夜谈心”。王似乎很疲惫，淡淡的语气消散在空气里。

“她是我最爱的人，没有之一”

“可是您却杀了她”

王转头看我，那种杀人的眼神让我识趣的立刻闭嘴。

“她的父亲背叛了狐族，与外族勾结，我身为王子，当然不能容他。

斓兮太善良，太单纯，我不忍心让她知道这件事，那场大火连烧三日，烟雾满天。

事发后我就去找她了，可是我翻遍了王府，也没有找到她”

昏暗的光线下，王好像流眼泪了，滴落在脸颊上，写满了他的心酸与无奈。

“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她恨我，故意躲着我……”

“她死了，在那场漫天大火中，没有谁能活下来吧”。

“不，我那么撕心裂肺的喊她、找她，她不可能听不见。”

王忽然很无力，落寞的神情写满了痛苦，失去挚爱的人，让他痛苦万分。

忽然他看着我，眼睛里放出了光芒。

“斓兮，兮儿，兮儿……”

他一遍遍叫着，把我抱在了怀里，我挣脱他，却挣不脱这王座。

他死死地抓着我。

“兮儿，你恨我是吗，恨我让你失去家人，恨我瞒着你不告诉你，对不起，对不起……”

王抓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失控了的王，在回忆汹涌而来的这个夜晚，在一个眼睛像极了斓兮的婢女面前，在这曾与斓兮定情的鸢尾殿内，王失控了。

我看着王，像个失去了糖果的孩子。

我难受极了。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希望他能平静下来。

“王，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我扶他去床榻休息，他是累了，很快睡了过去，满脸的眼泪还挂着，嘴角似乎也还抽搐着，眉头皱的紧巴巴的。

我安抚着他，不断地跟他说话。

后来，他睡沉了，我悄悄回到住处，一夜无眠。

翌日，

我来奉茶时王已经起身，像往常一样，在摆弄院子里的鸢尾花。

“你来了”

“是，王”

“昨天辛苦你了，我喝醉了，不知道有没有失态，或者胡说了些什么。”

王说的漫不经心。

此时四下无人。

“不辛苦，王昨日确实是喝醉了，说了很多话，还把奴婢当成了斓兮姑娘”

王微微一震。

“你可知你刚刚说了什么”

“奴婢知道，王还说了很多，我实在记不清了。”

王转头看着我，似是威慑。

“王，可还想让我说什么，王说我的眼睛像她，还跟奴婢哭的很伤心。”

“璃殇，你是不是拿走了我手腕上的红绳？”

“王，你带我走吧，好吗？”

王愣住了。

“夜冥辰，你可以带我走吗？

你可以放下你的家族，带我走吗？”

夜冥辰久不作声。

我忽然自顾自的大笑起来，电石火光间手臂伸出锐剑刺向他的心脏。

他猝不及防的反击，不知是什么刺进了我的心脏，他流了很多血，我也是。

王的眼里充满了错愕。

“你为什么会有……”

我吞下药，消失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

我为什么会有辰兮剑。

斓兮的剑。

                            3

因为，我就是斓兮。

多年前的那场漫天的大火，我遍体鳞伤趴在在水晶亭柱后，除了遍布全身的蚀骨的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烟雾中隐约听到他的声音，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回应这呼叫，可全身根本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听见他声音从焦急、害怕到痛楚、绝望，最后无助的瘫坐在地板上。

我很想站起来，很想去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我根本站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有人把我抱起来，离开了那火舞缭绕的地方。

那个人是我的兄长。

他叮嘱我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可我怎么能忘记呢，我做不到。

满脑子都是他宠溺的看着我，唤我兮儿。

我们一起长大，他从小就护着我、让着我，哄我开心。

我爱四处疯跑，流连人间，他就陪着我疯。

我喜欢喝人间的茶，他就陪着我喝。

我想学写字，他就手把手的教我。

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不相信他会这么对我。

于是我偷学了族里的禁术，易了容貌。待在他的身边，多年过去，我暗自调查当年的叛乱，发现他没有错，和兄长告诉我的基本符合，我父亲竟真的背叛了族人。

那么我呢？

多年来我都隐藏的很好，可当他再次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在宣纸上的写下兮字，我一时恍惚，竟觉得幸福还是昨日。于是下意识的去换墨。

他在练字心情很好时，习惯把原本的墨水倒掉，换上新研的墨，多年未改。

“兮儿，你的眼睛真好看”

别人都知道，他空置后宫是为了当年的挚爱，而无几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当年事，是过不去尝不尽的情。

曾经的青梅竹马，往日的似海情深，终究让我们谁也放不下。

那晚他酒醉后，我说了很多话，说了这几年的疑惑和担忧，他睡得很沉。

“辰，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你与从前大不相同，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对吗？是因为我吗？我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知道你没有错，可那是我的家人，你没有透露分毫消息给我，是怕我背叛你跟家人报信吗，你不怕我在我也牺牲在那场大火里吗？你不怕失去我吗？”

“你和家人都是我爱的人，可是如今我该怎么办，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那晚是我多年来第一次泪流满面，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拿走了玲珑骰子，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结局。

于是我鼓起勇气走到他的面前，如果他愿意放弃一切带我走，我就一辈子不离开他。

可是我错了。

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那一剑并不致命，我终究是无法面对他，做了逃兵。

                            4

我心口在不断涌出蓝色的血液。

我知道我的人生快结束了。

我选了一条极为隐秘的小路，那是曾经我们在人间疯玩是发现的，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但能想到这条小路追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我想去的地方了。

我之所以存在的最终目的就是爱。

我爱我的亲人。

我也爱夜冥辰。

可是我的亲人全都离我而去了，我也失去了夜冥辰。

往事依稀，韶华空明，茶桌旁那张灿烂的笑脸，宠溺的眼神，还有记忆里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都是望乡台上想看又不忍看的归依，黄泉路上想放又放不下的回忆。

我不后悔。

棋子落下，就没有后悔的余地，而棋局如此，又有谁对谁错呢。

我快到了，很快就可以见到爹娘，跟他们团聚了。

心口的血液还在不断流出，已经没有开始时的汹涌，我的狐尾已经藏不住了，虚弱的匍匐着，染了地面的污泥，已不似往日雪白，倒是面色更加苍白。

走走停停，我的力气消失殆尽了，我似乎能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模糊中能看见家人在不远的地方笑容满面的等着我。

然后我又似乎听见身后有许多声音在呼唤我，好多好多声音，还有他。

我艰难的撑起身体，继续向前走，每走一步，对他的不舍就少一分，我把所有剩下的爱，都留在了离开他的路上。

所幸这条路几乎无人问津，我不必担心会遇见人类，吓到他们。

我看到路边的鸢尾花已经开了，曾经我们定情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十分茂盛，叶片青翠碧绿，花大而美丽。

鸢尾花因颜色不同而有不同的花语，白色鸢尾代表纯真，黄色鸢尾表示热情开朗，蓝色鸢尾是赞赏仰慕，紫色鸢尾则寓意爱情与吉祥。

但其实最初的鸢尾花是白色的，源自一个叫鸢尾的女孩，被爱人放弃后自杀于白色花海中，后来白色的花就散成了五颜六色的样子，后人称为鸢尾花，花语是绝望的爱。

终于到了，我可以和爹娘葬在一起，远离这不爱我的世界了。我觉得好累好累，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断地哭泣与喊叫，比当年更撕心裂肺。我似乎感觉到手腕上的东西再次被拿走了。

你是不舍得我的吧。

是不是对我有愧疚呢。

我独自远走，余生，原谅我无法祝福你。

请你对我愧疚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