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件喜事。
身处八闽大地,这是独特的丧葬文化从小的熏陶下,我觉得丧事,跟婚礼一样,红白喜事,是喜事。我们小孩都喜欢看出殡,因为出殡实在是热闹。有锣鼓,有军鼓,有军号,末尾还有戏班子嘤嘤唱词。棺材外头是用龙头龙身包裹起来的,花红柳绿,龙头龙眼也大的逼真,好看。西洋乐队的大鼓震得心一跳一跳的,同时耳里充盈的戏子的哀嚎,也是别样的艺术享受。
每次远处远远传来出殡的锣鼓声的时候,我妈都会急急忙忙的拿一条红布挂在门上,这是辟邪,不挂是遭晦气的。我们小孩子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出去等着看。有时候会跑到邻居家那里看,邻居家的两兄弟也会跑来我们家。
邻居家和我家一样,爸爸都出去打工了,妈妈都留在家里带孩子,有时候打打网袋,织织毛衣,绣绣花补贴家用。经常互相串门,聊聊闲话。我爸出去航海当船员,10个月回来一次,他爸爸去石场打石头,一年回来一次。他爸爸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大桶杨梅,每次都会分一些给我们吃,拿来我家的时候高高的个,小小的眼睛咪着笑。那些杨梅比集市上的大,比集市上的甜,可好吃了,我们平时也买不起杨梅。妈妈每次都说他爸人好。
8岁那年,他爸爸去了石场不到半年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没有杨梅,人也瘦了一圈。老妈小心翼翼地和其他人打听了,说是在工作的时候晕倒了,送医院,查出来是白血病。人也没力气了,厂里也不要了,就回来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白血病具体是什么病,我只知道是一种病。老妈总是讳莫如深,和其他阿姨说起来,谈及色变。老妈说,这种病是要死人的,去医院治病要这个钱,老妈抬起5个手指头,我问,“要500?”“要5,6千!”老妈说,摇摇头,“我要是得了这个病,我宁愿死了干净。”我当时想着还有这种病啊。
邻居家一开始是治的,跑城里跑县城,吃中药也化疗。那时候去他家一般爸妈都不在家,一开始他妈妈还急急忙忙回来做个饭,又急急忙忙出去,后来他奶奶过来照顾他们了,他爸妈连续好几天都不回家了。他妈妈变得更瘦了,他奶奶成天坐在家里也是对着门口叹气,他兄弟俩也不怎么讲话。
后来他爸爸回家了,他妈妈也回来了。听妈妈说,病不治了,是他爸自己不想治了。因为家里实在是没钱了。城里的大夫说继续化疗到治好要两三万。家里亲戚都借了一遍,实在是没有力气没有脸面再凑了。不治了。那天去他家,他爸爸躺在床上,他妈妈坐在床沿上,眼镜看着地上,“还不如干脆死了”。他爸爸喊了一声,“这不快死了吗”然后一直咳嗽。
你见没见过等死的人?我见过。
那一段时间不怎么敢去他家。从他们家门前路过,总会看到他爸爸那个椅子坐在家门口,他会侧脸看看夕阳,或者直接看着前方,风里吹起他长长了没剪的头发,他不笑,也不流泪,就是面无表情,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那最可怕。他家那时候变得很静。两兄弟默默在一旁玩游戏机,他妈在一旁削地瓜,会有一两颗泪珠打在手上,歪着头用肩角的衣服擦眼睛,一日无话。有时候他爸爸会突然叫他俩兄弟到跟前来,摸摸他们的头,笑着眯起了眼睛,他俩会立马跑走。我去他家,他爸爸也会盯着我看,有时候笑笑,有时候不笑,我怕,赶紧跑进去找他们。后来去他家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那一段时间他俩兄弟来我家的次数也少了,一块放学回来话也少了。他妈妈也不经常出来了,路上遇见了也总是笑着打招呼,眯着肿起来的眼睛。他爸越来越瘦。
他妈妈还是过来串门的,只是比以前少了。来了总少不了谈这个事,他妈妈笑笑——
“也不用怕说这个事。哭不出来了。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啊,别人嫁个有钱的咱们也认的,总也该是个没灾没祸的吧,我怎么碰到一个得病的人!你说车祸啊事故什么的多干脆,死了最多出殡的钱。得个病算个什么事。还是白血病。”摇摇头,“花钱治得好也就算了,花了3,4千了还是治不好,还不是在家等死。我说也是早死早好!多活一天还要吃饭,我们母子看着也累。”
时间就像黑白电影一样慢慢地缓缓地,也一天天的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那个傍晚,他家聚集了好多人,咿咿呀呀的,我在家里都能听到。老妈也去邻居家串了个门,回来长长的叹了一声。我好奇,就跑去看。当时他们屋里有太多人,屋里黄色的灯光照满了屋前的石板地,我不敢进去,也不敢在门口观望。我就跑到屋后,屋后有两个窗户,最亮地那个就是他爸妈住的屋。我远远地站在窗后面,里面多是哭的声音。
忽然我听到有人急促的叫他妈妈的名字,还有他兄弟俩的名字。
“你俩怎么不进来!快进来啊!你爸爸要没了!”一个不熟悉的声音说。我听到他俩抽泣的声音。
“进来啊!快进来!你俩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另一个不熟悉的有鼻音的声音说道。他俩只是哽咽。
“进来啊!你爸有话跟你说!”他俩哭的声音变大了。
“阿敉...过来...来我这...”这是他妈妈的哽咽的声音。
“他爹!”“阿哥!”“儿啊!”突然之间的呐喊让我全身都震了一下。那一刻,是死亡的一刻。那一刻,是生命凋零的一颗。从那一刻起,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在也不会在你的生活中了;从那一刻起,他们家从四口人变成了三口人,他俩也成了没爹的孩子。
死亡,从来也不是一喜事,从来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然后是各种的喊声和哭声。但我始终没有听到他俩的喊声,他们只是哭。那年他们才7岁。
那种悲伤的气氛让我害怕的跑回家了。
后来就是吊丧和出殡。出殡是偷偷完事的,因为村里的观念病死的人不吉利,老死的人才风光。他家也没钱雇那些戏子、乐队。吹个唢呐把骨灰埋进地里,人也就死完了。
没了,才知道什么叫做没了。
生活还是要一天天的过。既然活着,总是要想着怎么继续活下去。
事后两三天他妈妈就出去找活干了。因为人长得瘦瘦矮矮的,干不了粗活,只能去加工厂里做手工活。后来找到了一个皮包厂,一大早做完早饭出去,晚上七点下班,还带了一大袋东西,回来继续做,前几天回来手都拿不起勺子。每天早上看到她骑着一辆自行车吃力地上坡,还要一边笑着跟我打招呼,“上学去了?他们两个才刚刷牙。”
兄弟俩变得静了,少说话,放学了直接回家也不跟我们到处玩了。后来知道大汉子要做饭,因为他妈妈在厂里来回费时间,骑来骑去也累,一直在厂里可以多干几小时。我在家炒个鸡蛋没放盐,家里也是呱呱的鼓掌称赞。大汉子在家里默默的煮饭下面炒菜米线,家里3口人静静地看电视静静地吃。淘米下锅,炒菜放盐,有的小孩是为了好玩,有的男人是为了未来的女人,有的人是为了生活。大汉子五年级开始课外的时候捡破烂,一年下来可以换20多块钱。
日子还是一样的平静。白天小孩上学母亲上班,晚上小孩做作业母亲加班弄皮条,有时候一家三口一块看电视弄皮条,我在他们家他妈总是有话没话问我几句。
后来的后来,上初中了不在一个班,关系淡了也不常去他家了。初中毕业我去了城里读高中,他俩兄弟留在村里的高中,大汉子去的第三好的学校,小汉子去的第二好的学校。高考后在家,我在定去南京的火车票,他妈妈来我家串门,笑着说“大的自己偷偷的随便乱报了个二本居然给中了!这小子没想到还能上大学!”我妈听了也很惊喜,“大汉子真够厉害的。这样学费也不贵。”他妈妈也不忌讳,“是啊,我本来寻思让他上完高中遂了他的心出来打工呢。既然他想上,也负担的起就让他上吧。”
说到死法,最好的就是老死。就像我外婆,83岁,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就叫不醒了,心肌梗塞还是脑血栓,我们都不知道。村里大部分的老人都是这样走的,村里人也会夸这个老人死的干脆,不得病,不用连累家里人,真是造化。邻居他爸就是落人贬斥的。 比起邻居他爸,阿舅还算是善始善终了。
阿舅
阿舅,就是我大舅。
老妈13个兄弟姐妹,阿舅是老大,老妈最小,老妈和阿舅岁数相差20多岁。外公死的早,在老妈8岁那年就没了,当时老妈醒来还搂着他,发现叫不醒了。为了家里14口人的口粮,阿舅出去峰尾学手艺,一生都在峰尾度过了。
16岁那年左腿抬不动了,原来是小儿麻痹症,当时疫苗还没传播到村里。之后阿舅左腿越来越不灵便,左腿也越长越粗,后来把整个身子都压弯了,只能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当时正值嫁娶的年龄出了这样的事故,没有人敢嫁给阿舅,阿舅一生未娶。学到的手艺是帮人修渔网针,因为一个人过活,吃的少也没有其他什么可买的,倒也能养活自己。还接济其他兄弟姐妹。老妈也借过几次钱。老妈经常去峰尾的时候路过阿舅家,大家岁数都大了,都少走动了,除了平时顾客过来,一般都是阿舅一个人。老妈最年轻,进去说说话,聊聊家常,阿舅都会大声笑。过去他家阿舅都会买鱼买虾让老妈带回去。
阿舅没有孩子,但是喜欢孩子。每次老妈去阿舅家,老妈都会把我带着。阿舅说话嗓门大,我比较怕,而且很喜欢吓小孩,我更怕,每次都跑出来,然后老妈都会出来拿着5块钱,说阿舅给的。我就小心翼翼地进去,看见阿舅在笑。后来三舅没了,家里商量着把三舅的二儿子给阿舅当干儿子,二姨的女儿给阿舅当女儿。阿舅生日的时候,老妈会把家里4个小孩都带过去,二姨家的表姐也有孩子,每次也都会带过去,阿舅都会很高兴,自己煮茶叶蛋给我们吃,自己几乎不吃,只是看着我们吃。
50岁那年查出了糖尿病。糖尿病是慢性的病,也不致命的,一时半会死不了,所以阿舅也不害怕,也不着急。3年过去了,眼睛看不见了,这可急坏了阿舅。因为阿舅的手艺最需要眼睛,耳聋了也不打紧,但是眼睛看不见了就真的坏事了。老妈表姐带去医院看了,才开始打胰岛素。胰岛素贵是贵,好歹阿舅的积蓄可以撑得起。表哥要是出海了,就自己给自己打。回来了,让表哥照顾。眼睛也去做了手术,总算又可以看见了。
打了几年,我已经上高中了。那天晚上老妈跟我说阿舅没了,我叹了口气,话卡在嗓子里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妈也叹了口气。说, “傻儿子啊,你阿舅活着还不如死的好过。”
讳钱忌医
阿舅没了不久,也是晚自习的时候,老妈打电话过来,声音里带着鼻音,问了才终于说了,二舅家的表姐没了。
我吓了一跳,“才3个月啊,不就是口腔溃疡吗?”
老妈叹了口气,太快了。好好的一个人昨天还在,今天说没就没了。留下一个7岁的儿子,父子俩怎么办。不过她倒是不用再受罪了,这样也好啊。
事情是这样的。表姐那年34岁,结婚将近十年了,姐夫在外做工,她在家做零活,生了个男孩也7岁了。丈夫平时酗酒,偏儿子生出来也比较笨,5岁才学会叫妈妈,当时表姐哭了一夜,也不比寻常孩子机灵,小学一年级留级。生活还能凑合。每次我去他们家,表姐老是让我吃这吃那,我说家里有,表姐还是执意要我吃,顺带让我教教侄子说话写字算数。老妈也知道他们家艰难,经常买一些荤的给他们,家里有喜事也是一家三口全叫来吃饭。
那天表姐上火舌头下面溃疡了一小块,想着小灾小病过几天就会好了,买药还得花钱,所以就没管它。没想到溃疡越变越大,表姐心里也着急,但是溃疡越严重看病要花的钱也越多,表姐还是没敢去看医生,自己偷偷熬了点中草药喝没敢告诉别人。
一个月后,那时候表姐也疼的受不了了,表姐的妹妹来串门发现不对劲,赶紧送去看村里的医生。卫生所的医生看了说没事,吃几包药就好了。妈妈也知道了这个事,一直说表姐傻,为了省钱还不看病了。老妈那时候忙也没去看她。
可是吃了药没有效果,反而越来越大了,老妈去看了几次,说说话也说不清楚了。赶紧送县里的医院,诊断下来,是癌症。不过是中期,舌头上有癌细胞,把舌头割掉。老妈那天很晚回来,回来了一直说,她怎么这么傻呢,她怎么这么傻呢,本来小小的一个病变成癌症啊。癌症啊,整个舌头都要割掉,成哑巴了!好好的一个人。然后一直抹眼泪。
舌头割掉了之后,医生说要化疗,毕竟是癌症啊。问了下价钱,老妈说表姐当时一直摇头,线还没拆就起身往门口走。住院要钱,换药要钱,布要钱,药要钱,化疗药更多的钱。住两天的院两三千元打水漂了,家里两个月的生活费啊,表姐执意要出院。家里人拗不过,出院了。回家等死。
老妈后来天天过去看表姐,轮流照顾她。我想去看表姐,老妈摇摇头,小孩子看了会睡不着觉的。那我问侄子怎么看了没事,老妈说他不懂,他还不知道他妈妈要死了。
没有一个月,堂姐就没了。
老妈更经常的叫他们父子来家里吃饭,老妈总是摸着头问侄子,想不想妈妈?一开始听到了没什么反应,也不说话,他爸爸大声说你妈妈死了你知不知道?他也不说话,也不哭。老妈和他爸笑着指着他,这个孩子。后来大了听到了就立马跑开了,跑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抹眼泪,也不说话,憋了半天还是泣不成声。老妈也掉眼泪。问堂姐夫怎么不再找一个。表姐夫把嘴往侄子那一撇,“他一听到我说这个事就哭,还砸东西。凑合着过吧。”
成语“讳疾忌医”说的是担心自己有病所以不去看医生。但是在农村,更多的是讳钱忌医,小病怕花钱,大病花不起。谁要是得病了也是病中注定,命不好。
又过了一年,二舅也疯了,谁也不认,见人就骂。有一次要拿锄头看二婶,差点出人命。我说送到疯人院,老妈摇头,哪来的钱。照样每晚同床共枕,子女提心吊胆,直到一年后也没了。老妈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了。
我们那里信佛,每月要拜土地公,妈祖,观世音菩萨,进香上供,求保佑。但是说到因果报应,阴骘功德,我是不信的。怎么对于二舅他们家来说,不幸是接踵而至,好事却不临门呢?怎么富贵人家活得好好的,个个长命百岁,生活悠闲,身体也健康?
归根到底,还是钱。
死是一件喜事
老妈说,好好的一个人昨天还在,今天说没就没了。留下一个7岁的儿子,父子俩怎么办。
对邻居家的爸爸,阿舅,堂姐而言,死是一件喜事。一种解脱。
阴间没有病疾,他们再也不用日日夜夜受到疾病的折磨;阴间没有苦痛,他们不用担心明天吃什么,家人之后要怎么办;阴间不会被钱束缚,即使有金钱交易,也有阳间的人给烧纸钱。他们不会再得病,看病也不用担心钱。死后真是极乐世界。
死,真的是一件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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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没见过等死的人?我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