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何处觅故乡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清）曹雪芹《红楼梦》判词
《红楼梦》一书的各种不同版本，看了将近三十年，到现在久不久再拿来读，已很少从头看起，只顺手翻到哪里算哪里。朋友刚送来一套仿古线装的珍藏版，今天一翻，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宝玉在“薄命司”中看到众女子的判词，对“又副册”里各篇懵懂不解，便丢开了，去翻“副册”，见上面“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配着一首诗：“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这是薛蟠的侍妾香菱的判词。香菱，即姑苏城外甄士隐家的小姐英莲，三岁时由家人抱出去看元宵花灯，被人贩子拐走。人贩子养她到十几岁，卖给了应天府的冯渊。尽管这冯渊家道中落，兼有断袖之癖，但他是准备要“寻个好日子”正经娶了英莲的。英莲若能顺利跟着他，守着祖上几亩薄产，好歹不至于夭折。可偏偏还没过门，被薛蟠偶然遇见了，人贩子贪钱，把她再卖给了薛家。两家争人之际，薛蟠仗着财雄势大，三两下把冯渊打死，强抢了英莲。进了薛家，宝钗给她改名“香菱”，先是小丫鬟，后来由薛姨妈作主，配给薛蟠为侍妾。
大观园中群芳云集，上得太虚幻境里薄命司中这一套簿册的，美貌之外，必兼聪颖灵慧。香菱出身殷实人家，本是“根并荷花一茎香”的千金小姐。她欣慕宝黛众姐妹结社吟诗的风雅，拜林黛玉为师学作诗。起先不得要领，后来到底在梦中得了佳句，可算得相当有悟性。加上做人行事又温柔和顺，香菱在大观园中倒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直到“两地生孤木”，狠毒善妒的泼妇夏金桂成为薛家少奶奶，“有酒胆无饭力”的呆霸王又喜新厌旧，香菱再度被改名“秋菱”，风刀霜剑一步步加紧进逼，终于“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短暂的一生，堪伤复堪怜，英莲者，“应怜”也。她的处境始终完全被动，孤零零地暴露在命运加诸于她的一切磨折劫难之下，从未想过要还手，惟有凭纤弱的肉身去招架。招架得来之时，是运气好；招架不住之日，便只剩死路一条。
想起另外一首诗里，“只有香菱贤国妪，能飘白发说微时”的句子。这首诗出自老同盟会员刘成禺笔下，作于 1946年11月秋，他去广东中山县拜会诗中的这位“贤国妪”之后。诗中这个同为侍妾的香菱，形象何等洒脱，何等英爽从容！而她不是任何故事里虚构的人物，她用自己刚健泼辣的脚步，确确实实在我们的十丈红尘中，走过浓墨重彩地一回。
1892年，她19岁，如花盛开的年纪，遇见了他。那是怎样一个襟怀朗朗如日月，志向远大如鸿鹄的男人哪。除了爱他，她别无选择，尽管他已届中年，既为人夫，又为人父。毅然决然，她追随着他，踏上了烽烟四起的路途。从此，天南海北，水深火热，她用柔弱而勤劳的双手，温暖他峥嵘岁月里的颠沛流离；缝补浆洗，传书递简，她用顽强而坚韧的意志，支持他和他的同志们百折不挠，坚韧不拔，去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他的人，他的事业，成了她生命的信仰，以及生活的唯一目的。用自己最美好最灿烂的季节，她陪伴他出生入死，长达14年之久。
风雨如晦的辗转中，她患了肺结核，回香港就医，从此与他劳燕分飞。当他的事业以摧枯拉朽的力量，谱写着中国近代史上最波澜壮阔的篇章，别家女子也公开且隆重地进入了他的生活。论学识论能力论出身，那女子都比她强太多了，更适合男人现在的身份吧，男人就任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的礼炮声，遮盖了了她遥远幽渺的一声叹息。她没有去追问命运对自己究竟公平与否，把过去14年里的历历往事都装进行李箱，独自去南洋隐居。
这个香菱是福建人，姓陈，后来改名粹芬，又名瑞芬，人称陈四姑。如今广东中山市的“孙中山故居纪念馆”内，保留有她的生平资料。史载她是孙中山先生“平妻”，即侍妾，而她生前并无正式名份。陈香菱出身寒微，不知书，却秉性贤德，干练明理。她倾尽一个普通女子的平凡生命，呕心沥血，演绎出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中山先生辞世之后，她照料过他的儿孙，与元配卢氏夫人谊同姊妹。
爱一个人，并且爱到胜于爱自己，或许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在爱他胜过爱自己之后，放手、转身、离去，只为了让他能够飞得更高，走得更远。那种别凤离凰的痛，已经超乎想象，那种退不居功的气魄，更不是常人所能有。她的付出，不仅有细腻温良，更有恩深义重；她的隐退，不仅是顾全大局，更是从无怨无悔无求的爱里，生出来的厚道宽容。
这样的身世际遇，固然也令人感伤，而这样的胸怀气度，更令人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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