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迎贵人

作者: 蓝色橙子333 | 来源:发表于2023-11-27 18:5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楔子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雨(里格)绵绵(介支个)秋风寒

    树树(里格)梧桐叶落尽

    愁绪(里格)万千压在心间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

    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七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五斗江

    江上(里格)船儿(介支个)穿梭忙

    千军万马(介支个)江边站

    十万百姓泪汪汪

    恩情似海不能忘

    红军啊

    革命成功(介支个)早回乡

    在江西兴国县城北部,曾经有一座光荣敬老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院中住了一百五六十号人,全部是古稀耄耋之年的单身老婆婆,一人一间,且带卫浴。她们的丈夫或儿子都是1934年10月离开赣南苏区参加长征的,她们用一生的岁月,等来了共和国的诞生,等来了国家的繁荣富强,却没有等到自己的亲人再回故乡。

    (一)

    武夷山千里来龙,遗脉逶迤,至东华山,方圆百里,峦叠峰峭,山高林密。小雪时令的东华山,寒风冷冽,草木肃飒,北风卷着枯叶,飞旋着飘落。

    一条远峰而下的小溪,蜿蜒到山腰歇了脚,溪边的小草坪上,一株高过人头的野桂花树,在一片枯黄的山色中,顽强地透出一团葱郁的墨绿。

    腊月和15岁的儿子谢桂生,目光追随着草坪上东度西量数着步子的谢一玄。终于,谢一玄停止了移动,跺了跺脚说道:“就这儿了,搭棚过冬。”

    东坪古圩,历史悠久,自大明嘉靖开圩聚商,已热闹繁华了四百年。

    谢一玄和儿子谢桂生游弋在石板铺地的古街,在鳞次栉比的店面进进出出,走了七八家。

    “老板,收山货吗?”

    店老板看着谢桂生火铳上挂的野鸡山兔,摇了摇头,“去柿子巷,震乾老师家的山货栈可能会收。”谢一玄作揖称谢后和谢桂生走出店门。

    东坪古圩沿东华溪而建,随溪势成“三弯六曲”,每个弯曲之处都往外延伸出一条鹅卵石街巷,高墙古巷,幽深弯曲。

    柿子巷是一条宽敞的偏街,两边是清一色的清砖黛瓦马头墙,“赖氏货栈”的店招,就挂在巷口。

    腊月挺着大肚子,站在桂花树旁,翘望着下山的小路。

    她的身后,是一个简陋的“家”:四根低矮的树桩,几十块竹片夹着的芦茅帘,围成一个窝棚,棚顶覆着厚厚的芦茅,这就是她们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处。

    两个人影出现在坳下溪边的山路上,转眼就到了窝棚前。

    “这位表嫂,谁搭的棚?”来人一袭灰布长衫,外罩黑袄。

    “是我们搭的。”

    “你们是哪来的?到这干啥的?”

    “我家男人是个猎户,从福建一直游铳到这儿。”

    “你们落地立户,总该和山主知会一声吧。”

    “我们不落户,开了春就走。一不斫木,二不烧碳,不会动林子。”

    “那也不行。你踩的躺的都是有主的地,叫你家男人明日到圩镇上来,赖老爷找他说事,找赖氏粮行、布行或货栈都行。”

    柿子巷,一座青砖灰瓦的三进大院里,赖震乾躺在厅堂一张红木摇椅上吸着水烟,那名灰衫黑袄中年男子领着谢一玄走了进来。

    “老爷,他来了。”

    “赖老爷,这是一张上好的赤狐皮子,还值几个光洋,用它缀个领子,做顶帽子,都顶好。”谢一玄上前把一张毛色红亮的赤狐皮放到了赖震乾身边的八仙桌上。

    “那就多谢了。”赖震乾瞟了一眼皮子,确属上品。

    “谢某游猎路过贵地,在赖老爷的山场停了脚,想歇个脚再走,未及秉告,只要赖老爷宽宥,不责怪谢某不懂事就好。”

    “言重了,赖某正好有一事,和你打个商量?”

    谢一玄环手抱揖:“商量不敢,赖老爷有事,尽管吩咐。”

    “我想请谢兄帮我照看山场,不知你意下如何?你们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听说你夫人有喜,想必你们要盘桓些日子,如果你应承下来,那棚子你就住着,没人敢撵你们。”

    “那再好不过了,多谢赖老爷照拂。”

    “家中有几块山场在东华山里,过几天,管家会带你去山上踩踩界。”赖震乾一指灰衣黑袄的管家,继续说道:“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人了,你也不用给我送什么皮子,猎获的东西,交给货栈帮你卖就是。”

    “老爷,就这么便宜他了?”看着谢一玄出门后,赖管家忍不住问道。

    “这个打猎的,性悍,但知事。你不找他,他当没事;你一找他,他懂得舍本息事,算啦。天下不太平,莫多树敌,让他为我所用,不是更好吗。你选个晴好日,带他在山里转转,指指山界。”

    “过完年,我要去赣州城里住些日子,照看一下那边的生意。这里的事,你老弟多操些心。”论起来,赖管家也算是赖震乾远房的堂弟。

    门迎桂人

    谢一玄捆扎完最后一根竹桩,满意地在院子内巡视,对腊月道:“人家有钱人,是厅堂挂幅画,画棵大松树,叫迎客松。我们院门口,天生一棵桂花树,那叫门迎贵人。”

    答应为赖震乾巡山守山后,谢一玄回来就扩建了一间草棚,还用竹篱笆围了个小院,院门外,正是那株郁郁葱葱的桂花树。

    “爸,来帮一下。”谢桂生正从溪边撬着一块三四百斤的大石往院门口滚动,满脸憋得通红,汗涔涔的。

    谢一玄出门一看,问:“你干什么?”

    桂生拍了拍平整干净的石面:“撬到桂花树下,娘好坐。”

    (二)

    民国十九年春天,东华山来了一支队伍,灰军装八角帽,戴红五星打红旗。谢一玄在山中打猎时遇见,擦肩而过,没打交道,“民不与官斗,绅莫与兵缠”,谢一玄不是士绅,眼下却在为乡绅巡山,不想惹事。

    东坪茶馆位于老街的正中,走进那两扇香樟大门,右侧,有一张丈余的柜台,货架上,摆放着十几个精致的青花瓷罐,上面用红纸写着茶名。货架上,依次摆满了油炸豆饼、花生饼、麻花、瓜子、花生、蜜饯等小吃。厅内,错落有致地摆着上十张四方桌。对着大门的一角,有个小舞台,那是给那些流落江湖的说唱艺人们表演节目用的。楼上,有四五个包间,贵,只有乡绅老爷们喝茶或客商们谈生意,才会到这地方。

    谢一玄从不进茶馆喝茶聊天,每次卖完山货买完米盐总是尽早回家,今天是他落脚东华山后第一次进茶馆。

    茶馆里席无虚座,人声鼎沸,茶香四溢,店老板林春堂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热情地招呼每一位客人,谢一玄在茶馆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旁边看上去是几位老友围坐一桌,边品着茶,边聊着天。茶艺师手臂挽着铜壶,站在桌边,手法娴熟用长达三尺的斟管,为一桌茶客斟茶添茶。

    “听说了吗,东华山那一边的兴国闹红了。”

    “闹啥红?”

    “闹红军,打红旗。”

    “分田分山分浮财,闹得可凶了。”

    “你说分就分了?分了就能作数?”

    “就是。那些财主东家回来,能善罢甘休?等着吧,没好果子吃。”

    “过年时,那边亲戚来拜年,说的可是真分,他们有个官府,叫什么……苏维埃,给他们发田契呢,地都已经种上了。”

    “红军队伍护着呢,那些财主东家呀,杀的杀,跑的跑,回不来了。”

    “世道真的要变喽。”

    “也该变一变了。”

    东坪圩的世道,是在九月份变的。

    那天,谢一玄和谢桂生抬着一只猎获的山牛来到圩镇,老街上红旗红招展标语连墙,那支灰军装八角帽戴红五星的队伍,正在挨家挨店地上门说话。

    圩镇中央的赖家祠堂,大门边挂着一块“东坪区工农兵代表会议(苏维埃)”的牌子,东坪学堂的青年教员钟山岳背着盒子枪,威风凛凛,正指挥几名年轻人在张贴大红纸抄写的《兴国土地法》。

    见到谢一玄父子,钟山岳问了一嘴,“谢师傅,听说你在为赖震乾家守山巡山?”

    “是嘞。”

    “不用守了!苏维埃没收了他的田地和山场了,后天召开群众大会,分田分山,你也来参加吧。”

    谢一玄“噢”了一声匆匆离去。

    钟山岳终于找到了谢一玄的窝棚,那是他们圩镇见面一个多月后。

    “谢师傅,东坪山区的革命如火如荼,热火朝天,你也要参加到革命中来哇。”

    “我一介外乡人,在这儿没亲没故,没田没土,没根没蔸,参不进去。”

    “革命不分本乡外乡,你在这儿,就参加这儿的革命。没亲没故不要紧,参加了革命,大家都是你的阶级兄弟;没田没土也冒关系,苏维埃可以分田分地给你啊。”

    “我搭的茅棚,还是赖老爷的山场呢,他要是不可怜我们,我全家连歇个脚的地儿都找不到。”

    “赖震乾的山场都分给穷苦群众了,你要是愿意,搬到圩镇上,赖震乾的宅子还没分,分给你两间。”

    “呵呵,多谢钟老师了。我一个游猎打铳的,只有住山上的命。”

    钟山岳悻悻而去,看着他失落的背影,谢桂生忍不住道:“爹,我想去参加红军。”

    “不许去。”

    “你不是也说红军好吗,干嘛不让我去。”

    “好是好,就是不干我们什么事。你好好打你的猎,你这杆铳,可是花了我两块虎骨膏请人作的。”

    “我不带铳去,人家队伍上有快枪。”

    “儿子啊,参了军就得去打仗。这打仗可不比打猎啊,打猎是你打飞禽走兽,它不会还手;打仗,是与人对打,对方手上也有枪炮,那可是搏命。你是跟着爹在林子里练了几年手,枪法还行,但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没过几日,钟山岳派人传信,要谢一玄到苏维埃政府去一趟。谢一玄支使桂生跑了趟腿。

    “爹,娘,苏维埃给我们分山了!”谢桂生远远地就扯着嗓子,手里挥着一张山契,一路喊着跑回了茅棚。

    谢桂生手指着茅棚周围划了个大圈:“这块山场,是我们家的了。”

    谢一玄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接过那张盖着“东坪区工农兵代表会议”大印的山契看了一眼,走进窝棚,递给腊月:“你收着,莫弄丢了。”扭头吩咐谢桂生:“你先帮我安顿好家里。现在,地有了,你弟弟也出生了,这一家大小,总该有个能挡风遮雨的房子落脚吧?我打算就在这儿,建两间片石房,现在开始备料,备齐了就动工。”

    “还有,桂花树垠下,有一小块荒地,我打算开垦出来做菜园子;溪边那块芦茅坪,我要开垦出两三亩耕地来。你走了,我一枝铳养不活三口人,种两亩稻子养家。”

    “还要用竹子从山上引管泉水到院里来,人要喝,犬要饮,烧饭炒菜,洗洗涮涮,浇菜浇地,天天要用。这些事,我一个人干,到猴年马月才干得完?你得先帮我做成这几件事再说。”

    “行,我们安个家。”谢桂生高兴地应承道。

    (三)

    腊月抱着三岁的小儿子谢清明坐在桂花树下的大石头上。

    钟山岳背着土铳上了门。

    “老谢师傅,桂生这孩子,跟着队伍走了,托我把这杆铳送回来。”

    “桂伢子去哪儿了?”腊月闻言,焦急地问。

    “当红军去了。苏区大扩红,他和货栈的小伙计冬伢子都跟着红军队伍去兴国了。”

    “这伢子,去年前年就想走,留不住了。腊月,由他去吧。”谢一玄走到桂花树下,安慰妻子,“现在,我们也算有家有地了,该出份力。”

    十二月的赣东山区,阳光懒洋洋地照着大地。

    黎川县团村周边的山上,满山的树叶在北风中“挲挲挲”地响个不停。

    第一次上战场的谢桂生完全不像个新兵,怀里抱着一枝“老七九”步枪,老僧入定般靠坐在一棵大松树下闭目养神,同班的新兵们,有的焦躁地对着山下的大路探头探脑,有的紧张地趴着,把头几乎压在地上。

    三连长猫着腰小跑着在阵地上来回巡查,跑到谢桂生跟前时,他低声吩咐了一句:“桂伢子,天天吹自己枪法好,等会儿打个敌人的指挥官和机枪手给我看看。”

    谢桂生猛然睁开眼:“他们来了,连长。”

    三连长朝山下大路一看,远处,有一片黑点在向这边山里移动,他诧异地看了谢桂生一眼。

    围剿中央苏区的第8纵队2个师向团村附近山上的红军阵地发起了攻击。

    “打!”

    枪炮声如暴风骤雨,在几公里长的战线上刮了起来,山谷中的白军像遭冰雹的禾苗,成片地倒地。

    谢桂生沉稳地上弹、瞄准、射击,弹无虚发。突然,他瞄准的余光见到敌军后方远远的一棵树下站立着一群人,便抬了抬枪口,对准这群人中间一个穿着大衣,举着望远镜的开了枪,对方应声而倒,那群人惊恐地趴在地上。

    谢桂生跑到三连长身后,手舞足蹈地汇报:“连长,刚才,白匪队伍后方,有个穿呢子大衣的官,被我一枪撂倒了。”

    “在哪儿?”

    谢桂生顺手一指:“那儿,大樟树底下。”

    连长一看乐了,“你就吹吧,那儿都出射界之外了,你还一枪撩倒个大官……”

    嘹亮的冲锋号响彻山谷,红三军团万余将士如猛虎出山,排山倒海压向山下。

    谢桂生一跃而起,“连长,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

    冲到大樟树底下,果然躺着一名军官。连长蹲下身子一看,“好小子,是个上校副旅长,你立大功了。”

    敌军一溃十里,退回了黎川县城。

    撤退号响起,传令兵骑马在战场呼喊:“军团长有令,各部回防,整固防线。”

    十八团团长曾春鉴巡视防线来到了三连。

    “团长,这一仗,我们连出了个神枪手,击毙敌人一名上校副旅长。”

    “神枪手?枪法有多好?”

    三连长指着远处的大樟树,“在那儿,起码四百米射距,一枪毙命。”

    “谁打的?”

    三连长拍了拍谢桂生,“就他。”

    曾春鉴盯着谢桂生问道:“参加红军前是干什么的?”

    “报告团长,是游猎户,在山上打了六年铳。”

    “这个兵,老子要了,到团部侦察排去。”

    回到团指挥所,参谋长吴子雄报告:“团长,上级通告,黎川城里的第8纵队又出城了,往德胜关而来。”

    “周浑元这个老小子,还没被打怕?来就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囤。”

    “这是三连的神枪手,以前是个猎户。上午,他四百米外干掉敌人一个上校副旅长。”

    吴子雄这才认真地打量起谢桂生来。

    “给他一杆‘水连珠’,再给他两排子弹。”曾春鉴又道。

    “好的。放他到那个班里?”团侦察排有侦察班也有警卫班。

    “先留在我身边打一仗,我要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本事。”

    吴子雄出去片刻,手里拎着一杆莫辛纳甘步枪进了团指挥所,谢桂生笑嘻嘻接过枪弹,拉开枪栓:“好枪,比我那枝老七九强多了。”

    傍晚时分,枪炮声再次热闹地响起,第8纵队在飞机和炮兵的掩护下,攻击凶猛。

    “走!”曾春鉴带着谢桂生冲出了指挥所,警卫员叶德才连忙跟了上去。

    夕阳下的阵地前,土黄色的敌军,像台风裹携的海浪,一波连着一波,汹涌地拍向十八团的阵地,惊心动魄。

    从火线后方而来的谢桂生,离战壕还有几十米远,刚到手的“水连珠”步枪就开火了,“呯,”一个端着手提花机关枪冲锋的敌军一头栽倒在地,谢桂生脚下没停,边走边打,上膛、抬枪、开火,“呯”“呯“呯,有条不紊,跳进战壕时,他已连毙四名敌军。

    “四个了!娘个乖乖,你真厉害。”跟在他身后的叶德才兴奋地喊道。

    伏在战壕边上的谢桂生没有接茬,又连着开了两枪,阵前两名举着驳壳枪的敌军指挥官没有了声音。

    敌人的第一波冲锋被击退了。

    “停火!”曾春鉴举手发出命令。

    话音刚落,“呯!”一声“水连珠”清脆的枪响在阵地上萦绕。

    “谁还不停火?乱弹琴!”

    “报告团长,我把对面的重机枪打掉了。”

    曾春鉴举起了望远镜。

    “这么远,不可能!”

    “吹牛吧……”

    “浪费子弹。”

    战壕内笑声四起。

    “是真的!”曾春鉴一声大吼,“他们正在搬机枪手的尸体。”

    战壕内瞬间安静了。

    曾春鉴走到谢桂生前,突然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你小子,神了!”

    “我宣布,谢桂生同志屡立战功,特提升为团侦察排一班副班长。”

    (四)

    民国二十三年八月寒露节,第3军团从瑞金、古城出发,开始长征。

    冽冽秋风中,谢桂生在于都城外五斗江边的渡口上,向着东华山深深地鞠了一躬:爹,娘,儿子走了。

    谢一玄和腊月一直没有儿子的消息,更不知儿子谢桂生已离开了苏区。

    十月廿五,腊月心神不宁,一宿难眠。早上起床一出门,寒风料峭,白霜满山,院门外落叶如毡,好端端一株桂花树,落成了满树秃枝,狰狞苍凉。

    过完大年过元宵。元宵节后,赖震乾一家从赣州城回到了东坪圩,一同回来的,还有他在城里四十六师当少校参谋的儿子,当然,还有少校参谋带来的一连国军。

    “咣咣咣……”一阵尖锐的铜锣声在东坪圩响起,令圩上居民心脏一阵阵发紧,赖管家领着两名荷枪士兵沿着老街一路吆喝:“到祠堂前开会了!”

    赖家祠堂,大门边“东坪区工农兵代表会议(苏维埃)”的牌子不见了,苏维埃主席钟山岳却出现在门口的台子上。

    钟山岳在年前的围剿中被捕,这次被他的老同学赖参谋带回了东坪圩。

    赖震乾走上台面,朝台下乡亲环揖施礼后昂然而言:“各位乡亲父老,赤匪作乱,祸害国家,荼毒乡野,搅乱纲常,唆坏民风,实在不得人心。全仗政府剿灭赤匪,恢复河山清宁,赖某才有返乡之日。政府有令:凡入匪通匪助匪资匪者,只要坦白登记,痛改前非,可以不予追究;检举,揭发红匪者,予以奖励;凡是私分私用士绅家产浮财田地山场者,即刻予以归还,损坏消耗者,予以补偿。我东坪圩一向民风淳朴,道不拾遗,诸位父老乡亲受赤匪鼓惑,顿起贪念,一时失足,在所难免。东坪几家大户商量过了,只要大家遵从政府号令,退赔补偿,也就罢了。对少数领头分子,政府自有法令处置。”

    那天,苏维埃主席钟山岳被公开斩首示众。

    四百年的商埠第一次变成了杀人场,东坪圩一夜之间又退回到了五年之前。

    谢一玄又一次被赖管家招到了柿子巷赖家大院,

    “谢一玄,听说,这几年,你过得不错。”赖震乾依然是躺在厅堂那张红木摇椅上,吸着水烟问道。

    “托赖老爷的洪福,日子还能混得下去就是。”

    “是托赤匪的福吧,你一个外乡人,也来分我的屋,分我的山?”

    “分屋分山的事,是有,不过我没要。”

    “你没要?”

    “赖老爷大人大量,应允我在山上落脚,我们一家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能分你的房和山呢,做人得知足感恩么。”

    赖震乾起身走到面前,“听说你儿子当了赤匪?”

    “拦了几年了,最终没拦住,跟着老爷店里的伙计冬伢子偷偷走了,儿大不由爷娘啊,现在还不知那孽障是死是活呢。我们家这几年的事,赖管家都知道嘛。”

    “听管家说,你在山上起了房,开了田?”

    “还是赖老爷你允准的那两间棚子,因为芦茅帘子透风透雨,就自己捡了点片石围了墙。我是在芦茅坪上垦了块地,种点禾稻收两斗谷子,总不能天天去打猎换粮,答应了给老爷巡山,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山总是要时时去巡看的。”

    “你儿子,没回家?”

    “两年没见过人影了,连个口信都没有。”

    “你在我山上开的田,按规矩,得抽四成的租子。”赖震乾话音不高,谢一玄却仿佛看到了林中饿狼嗞着獠牙的嘴,他虽然是个猎手,但只能无奈地回了一句:“我听东家的。”

    (五)

    茶馆是一个让人感到舒适和放松的场所,身负重压的人们,走进茶馆,付出两个铜板,慢品一杯香浓的热茶,至少可以暂时放松一下疲惫的身体,舒缓一下压抑的心情。

    红军走后,谢一玄每次到圩镇卖山货换盐粮,总爱到茶馆坐坐,喝杯粗茶,听听消息,尽管听了两年多了,一直没有听闻“朱毛红军”的片言只语。

    但是今天,店老板林春堂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谢师傅,报上登了红军的消息了。”

    “林老板又说笑了。”

    “喏,你自己看。”林春堂递过来一张赣州的《民国日报》,读过两年私塾的谢一玄瞄了两眼,欣喜若狂,朝林春堂深深一揖,卷起报纸出了门。

    “腊月,红军还在,桂伢子他们还在!”谢一玄人还在桂花树下,话音就进了院。

    “你见着红军了?”腊月欣喜地迎出门。

    “今天,茶馆林老板给了我一张赣州的报纸,上面说,这两年,红军躲在大余那边的山里,现在出来了。说是他们到了赣州城与官府和谈,要集合队伍去北边打日本人。”谢一玄将《民国日报》递给腊月。

    “哎呀,你给我报纸干什么,我又不识字,你给我念念啊。”

    “本报讯:根据中共与国府达成之协议,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十一日,中共要员陈毅先生由大余县县长彭育英陪同抵达赣州,同江西省政府保安处参谋长熊滨,第四行政区专员公署专员兼保安副司令马葆珩,第四十六师政治部主任举行谈判。自即日起,两党之武装停止交火。南方八省之残余红军统一改编,听候国府调遣抗日。”谢一玄连猜带跳地读完这条简讯。

    “桂伢子真的还活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腊月接过报纸贪婪地抚摸着,仿佛字里行间藏着儿子的脸。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哇!”

    大年初一的上午,腊月坐在桂花树下的大石头上,望着顺溪而下的蜿蜒土路,她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

    路上,终于出现了谢一玄父子的身影,七岁的谢清明跑着奔向母亲:“娘,我可以去读书了。”

    “东家答应了?”腊月望向丈夫。

    谢一玄早饭后带着儿子去东坪圩,不仅是给东家赖震乾拜年,主要还是带儿子去给东坪小学的林先生过过目,他打算年后开学时把谢清明送进小学去发蒙读书。

    “不用他答应,先生愿收,一年六斗谷子的束修,我们拿不出,林先生答应可以用山货抵。”谢一玄带着儿子进了院门。

    腊月没有起身,怔怔地望着门前的山路。

    谢清明返身走近母亲,“娘,你又想我哥了?”

    “过年了,这没良心的伢崽,怎么就不晓得往家里捎个信呢?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啊。”

    “听茶馆林老板说,我们这一带的红军,都到安徽整编去了,桂伢子他们啊,这会儿在几百里之外呢。”谢一玄在院子内应了一句。

    “林老板咋啥都晓得。”

    “茶馆里,四面八方的客人都有,消息灵通得很,他还有报纸呢。”

    (六)

    东坪圩喧天的爆竹和震耳的烟花,终于惊动了山里的谢一玄和腊月。

    “非年非节的,闹出这么大动静,出了什么大事?”谢一玄惊讶地望着山下。

    “去看看?说不定有好事呢。”腊月劝丈夫和儿子。

    “有好事也轮不到我们这穷家薄业的人,也是高门大户的事。”

    “爹,娘,我下山去问问,你们在家等消息。”谢清明挎上铳出了家门。十五岁的谢清明已经长成了一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三年前从东坪高小毕业后就回家跟着父亲下地种田上山打猎了。

    两老口等了两个时辰,谢清明带回来的果然是好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

    腊月望着满山生机勃勃的翠叶和满垅金黄的稻子,心里却充满了惆怅。

    日本人走了,她的桂伢子却没有回来。

    随着日子的流逝,茶馆散发的消息,让谢一玄的心,越揪越紧。

    “这日本人刚打跑,听说国共又要开战了。”

    “打民国十六九年起,就撕杀在一起,血海深仇哇,那会这么容易讲和?”

    “兄弟阋墙,就不能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兄弟俩啊,一个是穷人的党,一个是富人的党,从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头。”

    “打吧,打吧,打出个你死我活来,天下就太平了。只是苦了我们这些老百姓,跟着倒霉。”

    “要不怎么说‘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呢。”

    “这日子,熬吧。”

    一九四九年,桂花飘香的时节,解放军工作队进驻东坪圩,山里人才知道:仗终于打完了,解放了!

    赖家祠堂的大门边,挂了一块崭新的牌子:“东坪区人民政府”。

    几年没出过门的腊月,急不可待地找到了区政府。祠堂大门内,右侧摆着两张带斗桌,一个穿着旧军装的小伙子坐在桌后接待。门外的廊子里摆着两条长凳,四五个人坐在那里等候。

    “听我家老头子说,你们是当年的红军?”腊月人还没坐下,嘴里就急着问。

    “是啊,大娘。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桂伢子呢?桂伢子回来了吗?”

    谢清明向小伙子解释:“我哥叫谢桂生,一九三三年苏区大扩红时参加的红军,是四月份走的。”

    “知道参加的是哪支部队?有部队番号吗?”

    谢清明望向腊月,腊月回道:“兴国模范师。桂伢子那年捎信回来,说是在兴国模范师当兵。”

    “知道是几团几连吗?”

    “他没说。”

    “本地有他的战友吗?”小伙子很健谈,不停地启发腊月。

    “他和东家货栈的伙计冬伢子一块儿去参军的。”

    “赖氏货栈的赖冬生?”

    “对!”

    “他爹也来登记了,也在找。东坪是革命老区,又属于中央苏区,当年很多人参加了红军,相互熟识,有些还沾亲带故,只要找到一个,就能找回一串。”

    “谢桂生在部队担任了职务没有?”小伙子又问。

    “民国二十三年割禾时还捎过一回信来家,说是立了大功,当了班长。从此后就断了音讯。”

    小伙子细心地填完表后,宽慰腊月:“大娘,我们会把情况报上去,在全国的部队里寻找,全国都解放了,总能找到的。但是,部队太多了,全国到处都有,总得慢慢找,你别着急,回家耐心等消息。”

    揪心熬肝地等待了大半年,那天,谢清明终于带回来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

    “娘,区政府又接到了老红军打回来的信。”

    “有你哥的吗?”

    “还没,区上说,还在找。”谢清明兴致勃勃地叙叨:

    “这一回,是山里南坑曾师长打了信回来,人在新疆,万里迢迢,远着呢。是东坑的罗部长帮忙找到曾师长的,罗部长就在省军区当后勤部长,和那个曾师长是一起当红军的老战友。上次,那小同志说,只要找到一个,就能找回一串,还真是呢。”

    腊月默默走出院门,坐在那块巨石上,翘望着那条蜿蜒山路的尽头。头上,桂花树早已长得直干虬枝、高大挺拔,茂密的枝叶,在和煦的微风中“挲挲”有声,迎着山路摇曳的树枝,像母亲张开的双臂,默默地等侯远道而归的游子。

    “桂伢子,你到底在哪儿啊?我的儿,你活着,就给娘打封信,没了,也给娘托个梦啊。”腊月摩挲着身下的巨石,眼前浮现出那张在溪边撬石头汗涔涔的红脸。

    夜里,腊月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瑟瑟发抖,头却莫名其妙地烫,烫得几乎要着火,她终于病倒了。

    恍恍惚惚的梦中,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树枯草黄,遍地白霜,两支队伍在初冬的山野殊死搏杀……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三十日,湘江东岸,2000余人的红十八团接防新圩红五师阻击阵地,抗击两个师外加一个旅的桂军。下午五时,红军中央纵队终于渡过湘江,红十八团在付出重大牺牲之后,胜利完成掩护任务,但是,他们自身却陷于桂军9个团的重重包围之中,在他们的四周,漫山遍野都是头戴托尼钢盔的广西兵。

    十二月一日,农历十月廿五,红十八团被分割包围。

    陈家背,十八团最后的阵地,团长曾春鉴身边己不足两百名红军战士,弹尽粮绝,他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司号员,吹撤退号,命令各营各连自行突围,抢渡湘江。”

    “参谋长,集中弹药,统一分配。”全团人均只剩两发子弹了,手榴弹不足三十颗。

    曾春鉴转过身,拍了拍一直战斗在自己身边的谢桂生肩膀:“桂伢子,你小子天生是块当兵的好料子,在你面前四百米射界之内,兔子都难逃活命。给你20发子弹,你小子领着侦察班给大伙儿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们过江追赶大部队。”

    “保证完成任务!”谢桂生敬了个礼,一声虎吼:“侦察班,跟我上!”

    “叭”地一声枪响,一发子弹击中曾春鉴脸部,红十八团团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桂军的进攻部队冲上了陈家背山岗。

    “呯”“呯”“呯”谢桂生手中的莫辛纳甘步枪一连三响,三顶刚冒出山岗的托尼盔被击穿,不怕死的广西兵也被瞬间压制住了。

    参谋长吴子雄拉住了准备冲锋的谢桂生:“桂伢子,我命令你,带领警卫班护着团长突出去找总部医院。”

    “让排长去吧,我是侦察班长,指挥警卫班不合适。我留下来保护你。”

    “就你去!”吴子雄吼着抓过谢桂生的衣襟,低声道:“团长给我说过,你沉稳牢靠,做事和打枪一样,稳窦窦,让人心安。十八团得留下根苗,你得留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执行命令!”

    “好,我去。警卫班,跟我上!”谢桂生带着叶德才和警卫班,用担架抬着团长曾春鉴朝西面湘江杀去。

    “同志们,掩护团长突围,打啊!”这是叶德才听到吴子雄的最后一声呐喊。

    那一夜,“兴国模范师”十八团,被无边无际汹涌而来闪着冷冽寒光的托尼盔洪流,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成为长征路上成建制全军覆没的两支红军主力部队之一。

    那一夜,千里之外东华山腰谢家门外的那棵桂花树,绿叶落尽,树枯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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