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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
妈妈从来没有结过婚,却在快三十岁那年生下他。因为妈妈不爱说话,也不怎么跟村里人打交道,外人都说妈妈智力有问题,所以才被人骗了身子。其实并不是,妈妈只是没文化又太善良。
在怀他时,严厉的姥爷逼着妈妈去打胎,妈妈不同意,跟小老虎似的跟姥爷对抗。姥爷妥协了,但嚷着等他生下来就把他扔出去,妈妈太过紧张,导致脑子总是绷着一根弦,结果妈妈更沉默寡言了。
姥爷没有把他扔出去,而是把他和妈妈赶出了家门。
妈妈没有工作,生他之前,妈妈帮姥爷种地,现在姥爷已经跟妈妈断绝了关系,而其他人不肯雇佣一个带着娃娃的“傻子”来做工,他们母子两个的收人来源,全靠妈妈到处捡废品卖钱。
他记事特别早,遥远的记忆里,他还是小小幼童,妈妈把他装在手推车的篓子里,放在推车一侧,车的另一侧,装满了妈妈到处捡的废品。
那时候,废品不像现在这么多,妈妈推着他,一双脚,一辆推车,量遍了周边的大小村庄。
他的童年记忆,要么在推车里,要么在翻垃圾堆,从小他就知道什么可以卖钱,什么只能是垃圾,知道哪一种纸壳更贵,知道哪些是铁,哪些是铝。他跟着妈妈把它们捡进篓子里,再回家分好类,送进废品回收站。
别人都不管那些东西叫废品,而是叫“破烂”,他跟妈妈被人喊做“捡破烂的”,但在他眼里,那些被别人丢掉的并不是破烂,而是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凉衫。
捡破烂可以让他和妈妈自食其力,被姥爷赶出家后,妈妈带着他住在一个堂舅的老房子里,家里用的东西很多都是捡来的,但是妈妈把它们都擦洗得干干净净,让人看不出它们原来曾经是“破烂”。
妈妈爱漂亮,她的头发总是梳得顺顺溜溜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但是她不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有一次,有一位阿姨送给妈妈一件都是窟窿,没有袖子的毛线连衣裙,而且那窟窿排列得还那么整齐,妈妈很喜欢,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妈妈的身材很好,冬天在厚厚的棉衣外面套上一件毛衣裙,一点也不臃肿。
后来他慢慢长大了,不肯再坐妈妈的推车,他用自己稚嫩的手,把着车的一侧,紧紧跟在妈妈身边,在上坡或者过沟的时候还会帮妈妈拉一下,每次妈妈都会很满足地笑,说她的崽崽长成男子汉了,妈妈有依靠了。
村里人多数都是善良的,但也会有个别不怀好意的人,他们会教唆自己的孩子喊他“私生子”,喊他“野孩子”,喊他妈妈“破烂货”,他每次都毫不示弱,捡起地上的砖头石块就追过去,等他们的家长领着被打破头的孩子找上门时,妈妈就会把他护在身后,冷着一张脸看着来人,直把来人看得心里发慌,领着自己家熊孩子逃回家去。
他曾经想过自己的爸爸会是谁,也会偷摸观察村里人背后议论的几个男人,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自己爸爸,但最后都否决了,他们配不上妈妈。
他也曾经很不懂事地问过妈妈,爸爸在哪里?但妈妈只是摸摸他的头,递给他一块被妈妈藏起来的糖块。当那甜丝丝的滋味从嘴巴蔓延到心底,他再也没有问过妈妈这个问题。
2
他十岁的时候,远嫁到东北的大姨回来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大姨,但是见了感觉特别亲切,好像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大姨看见他就哭了,说这是一个多么伶俐的崽崽啊,不能误了他,他得去上学。
妈妈没上过学,她也没想过上学是不是重要,是大姨说服了妈妈,帮着去村里交涉,给他上户口,去学校办手续,给他缴费给他买书本文具,于是,他跟比他小好几岁的小毛孩子们坐在了同一间教室里。
学校的生活是新奇的,而更新奇的是书上的知识,虽然他捡到过书,但是他以前从来不知道那书是用来读的,所以他都卖给了废品收购站。上了学以后,他认字了,再捡到书,会把喜欢的留下来自己看。
他白天上课,早上和晚上在家帮妈妈把废品整理归类,做好一日三餐。没有他的帮忙,妈妈推车子回来的时候明显看着费力了。
那时候,他们已经不仅仅靠捡了,也会收一些废品,邻居们会把他们淘汰下来的东西卖给他们,然后他们再推去站上赚个差价。他是上了学以后才知道那个叫“差价”,同时知道妈妈最喜欢的那件毛衣裙子上不是窟窿,叫“镂空”。
他在学校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几乎全校老师同学都认识他,因为上学晚,他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米七多的小伙子了,很多老师有搬搬抬抬的事情时,会特意喊他去,他每次都很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人。
他每天都是到学校最早的一个,教室里的卫生是他打扫的,黑板上的粉笔字是他擦的,冬天教室的火炉是他生的,再也没有孩子骂他是“野孩子”,因为他跟他们一样,都是受过教育的了。
初中的时候学校要求住校,他不住,他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在家,怕她害怕,怕有人欺负她,他很小就已经知道了人心并不都是善良的。他把收来的一辆废自行车修了一下,每天骑着它起早贪黑在学校和家之间奔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修东西有了兴趣,人家淘汰下来的旧电视,让他鼓捣了鼓捣居然就有了人影,然后他们家就有了第一台电视机。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有一双灵巧的手,可以真的变废为宝。
当然,他觉得这也是因为大姨让他上了学,学校教给他很多知识,不止是书本上的,还有很多人生的道理。
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他也曾憧憬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未来,那些未来都在远方,可是家里有妈妈,他是妈妈唯一的依靠。
初中毕业以后,他不读书了,因为继续读要花很多钱,他已经成年,不想再花大姨的钱了,那人情太大,他怕自己还不清。
他去学了修电器,他天赋好,又肯钻研,为人和善,很快就成了周围手艺最好口碑最好的师傅。妈妈已经不再推着车去收废品了,他们家买了第一辆电动三轮车,他的妈妈,终于可以不用拿脚去丈量那一条条大路小路了。
3
在他和妈妈的辛苦操持下,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他要为自己争取相应的权利,他去找村里给他和妈妈分早该属于他们的粮田,并申请了宅基地。
那个村支书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说分给你你也盖不起房子,再说按规定,宅基地只给儿子分,你妈是闺女,她没有宅基地。
我妈是姑娘,可她是村里的村民没错吧?我是她的儿子没错吧?你不给我分宅基地就是不占理!要不咱就去镇上,去县里,让大领导们评评理!
村委办公室里,他一次次跟村领导据理力争,争得脸红脖子粗。宅基地最终还是批了,在村子的西南角,那边离公墓近,村里人都不喜欢,所以没人肯去那边盖房子。他倒是觉得没关系,祖先们都是庇佑晚辈的,为什么要怕他们?
人家都盖钢筋水泥房,他跟妈妈没那么多钱,就垒砖瓦房,材料能在二手市场买到的不买新的,能自己干的不请人,用时半年,他跟妈妈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人家的新房子里都要置办新家具新电器,他们家都是淘来的二手货,但他从来没有觉得委屈,他知道生活不易,能省的钱坚决不能乱花。
妈妈说,不能让新房子也成了堆“破烂”的地方,所以收来的废品还一直放在堂舅的老房子里,妈妈经常会睡在那边,她说睡了二十几年,习惯了,离开反而会觉得心不安。
他知道妈妈是惦记她那些“宝贝”。是的,别人眼里的破烂,在妈妈这里都是宝贝,就是靠了这些宝贝,从小到大,他才有一日三餐,他才有冬衣夏衫,他才有健康平安。
时间一天天滑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妈妈原本乌黑的头发里有了白头发,他一次次固执地为妈妈拔掉,妈妈笑他,说你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我有白头发那不是很正常?妈妈老了,以后的日子,靠你了。
但在他心里,妈妈一点不老,还是当年那个一年四季穿着镂空毛衣裙,推着车子为他唱童谣的妈妈。
再也没人骂他是“野孩子”,村里街坊四邻有啥事,他也很热心地去帮忙,没人会嫌弃他。大姨偶尔会打来电话,关心地询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并让他不要记姥爷的仇。
他不恨姥爷,姥爷是老思想的人,他老人家只是觉得丢人罢了,姥爷现在老了,舅舅又不孝,他偶尔的会去看看姥爷,给他送点东西,每次姥爷都会拉着他的手掉眼泪。虽然他从来没有跟妈妈说过,但他知道,妈妈什么都清楚明白。
妈妈说他的手是做手艺活的,固执地不许他再帮着整理废品。他便在村头承包了二亩地,种上了温室大棚,棚里种了比较好管理的葡萄,除去做修理活的时候,他都在地里忙碌着,累是累了点,但生活充实而安宁。
不管他是不是接受,妈妈都将越来越老,他不能让妈妈一直去收废品,操劳了半生的妈妈,该歇歇了。而让妈妈安心“退休”的唯一方式,就是他成长为这个家的顶梁柱。
他早已经不再关心爸爸是谁了,新的户口本上,他是户主,他的家庭成员栏里,临时只有妈妈。
开始有人关心他的终身大事,张罗着给他说亲事了,他不急,他知道自己的情况特殊,他要等一个彼此喜欢的女子,共度余生。
往后的日子,眼见着都是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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