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脸怪

无脸怪

〔一〕相遇

我是一只无脸怪。不会说话，如果真的要说，也必须借助别人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站在桥上，霓虹在水里游动，就这样子发呆。一位戴着耳机的少女在我的旁边停住，她也望向水中游离的景色。她拿着手机的手抬起，放下，像在犹豫着什么。“上帝，求求你让我见到他好吧!”我被吓了一跳。她的眼睛像闪烁的星子，脸上带着憧憬但有些黯淡，衣着单薄。

我碰了碰她，她的身体好凉，她没有注意到，我听见她小声地细语，“你知道吗，我还记得我们的一切。”一切，这两个字，我听到后，心里说不出的抑郁。后来，女孩走了，但我记住了她的气味。

一个月过去，紫夜下的星星偶有几颗沉入海底。散着头发的人鱼在海围绕的礁石上慵懒倚靠，对着皎洁月光哼着白雪的歌谣。我轻轻点着水过去，水晶球里站着我遇见过的那个孩子。我向人鱼借了水晶球，看见了他们最后一次推心置腹的聊天。男孩说了“要暂时封印”说了“会有那么一天的”说了“都好好的吧”……我入世太浅，看不出什么端倪，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听着人鱼的歌声入睡了。

某天黄昏，我闻到了她的气味，于是就在她身后跟着她，跟着她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顶。她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放着《flower dance》。随着简单轻快的音乐，旁无一人的开始旋转、旋转，像一只即将消失在夜色下的黑天鹅，我注意到她全身所有的意志集中到一个点上，凝聚了她所有的念力。一股强劲的风袭来，毫无征兆。她是风的孩子吧，缥缈的云跟随她转动，朝着未知的方向，描摹些许影子。累了吧，她坐在一个石阶上，想着些什么，风也安静了许多，我悄悄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她意识不到我的存在，自言自语。我听到她一直为着一个名字说着什么，像是祝福、像是祈祷、像是期盼、像是渴望……也许，这是她的劫，我就这样陪着她，听她诉说着一切，她很寂寞的样子，我轻轻抱了她一下，看见她的眼泪顺势淌了下来，啪嗒啪嗒。呵呵，也许，今晚有雨。

我目送她一个人孤独地回家。而我一个人回到了房顶，坐在女孩刚才坐的地方，俯视着人间的华丽灯光，再向下望，一直看见了水泥地。我突然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仿佛有魔鬼在呼唤着我，如果跳下去，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没有烦恼，没有伤悲……我不敢再往下看，继续坐着发呆。我看到过很多人类，执念浅的、深的，用情专的、花的，只是在某件事上好像没什么差别，都会伤心，会心痛，即使后来恢复，那个原来的地方还留着那些受伤的碎片，风吹不散，雨冲不走，火烧不尽，深深地嵌入了这颗心脏，等到竹马老去，青梅枯萎，它也依旧深刻，大水冲掉的是浮在记忆上的尘埃，那痛只会越来越明显。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岁岁年年，人间的情从未改变。

又是一天的黄昏，我随着气味，飘到了另一个房顶。那个房顶很小，周围还有别的房子上的房顶，她拍了张夕阳，对着航迹线喝着可乐，她刚想往别处看，忽然低下了头，转向另一边。原来那边有人啊。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啊，有时候讨厌同类，又有时候喜欢同类。

夕阳下，她安静地眺望，目光所及的城镇大都是一块又一块的房子，西边偏远处倒是有几片绿色的农田，再向远方，是青山，青山有一条看不清的白雾环着，想必是水了。这个小镇三面环山，也算是山区了，倒不是很落后，人们生活的很幸福。我跟随她，坐了人类的电梯下了楼，她去了别的地方。我没有继续跟下去，被风吹到了另一个楼上，更宽阔的房顶，上面人有三三两两，我看到一个男孩，表情忧郁，目光深邃，隐约有清茶的香气，我不想了解太多，就回去了。

此后，过了几天，我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只是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迷恋那个味道，事情也许还没有结束，我期待着与她再次相逢。姑娘，要好好的呀。

〔二〕心安么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那个女孩了，我仍然一个人在桥上，看行人的表情，高楼的灯光，听风浮动的声音，车马的喧嚣。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房顶，看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景色，然后一个人发呆。

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类好奇，好奇她的过去，也许还带一些心疼吧，也许我想在她身边保护她帮助她吧，我看过许多人类哭，没什么感觉，但她的眼泪滴落下来的时候，我想阻止它的滑落。我知道，我是一个怪物，这是我第一次渴望变成人去帮助她。

深夜，我飘到她的窗前，她在睡觉，孩子般安详，不乱动。我轻轻地飘进她的梦里。梦中，她似乎在一个离现实很遥远的地方。是一片森林，那有很多野人，附近有一个军营，我看到她和她的伙伴在躲避一个会用枪的野人，他们顺利逃脱了。我在她的梦里和野人对话，野人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这些孩子，追了十七年了，她还是不让自己歇息吗？我问他，你怎样才能歇息？他答，“直到她安心”。

安心么，我也想。我飘出了梦，飞向人鱼所在之地。人鱼依旧对着明亮的月牙唱着自己的悲欢，而对那些孩子们唱安详的摇篮曲。我向她借用水晶球，这次，我看到只是自己的镜像，我没有脸，没有眼眸，没有一切，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白色面具，我看到水晶球里自己的影像，用影子般的手覆上面具……我无法忍受这个动作，用魔法终止了他的行动。人鱼看向我，默默收回水晶球。我离开了这里。望着月亮，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是黑夜对我的诅咒吗？为什么我没有脸，不能拥有自己的声音，甚至不能拥有一切颜色……

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我明白，这和以前的都不一样，有些东西已经在无形之中改变了，而我没办法改变，只能接受。

后来的一个黄昏，终于，我又闻到了她的气味，跟着直到一个硕大的湖泊边。女孩和男孩坐的不远不近，是个陌生的男孩，男孩放了一些人类的歌，好像是悲伤的，他们都静静的，坐在湖边，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夜幕降临，间或传来鸟鸣，他们依旧很安静，我站在他们身后玩着石头，用我所认识的文字和图案摆出了一个我最喜欢的，也是我最想送给她的。一颗心。

夜色渐深，有些凉了，我目送他们回家。

晚安，晚安，亲爱的女孩，晚安，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一个影子，我也依然想为你的平安为你的快乐祈祷，丫头，晚安！

然后，又是我一个人了。

我在湖边坐着，逗弄着一些不回家的鸟儿，有时，对着湖面扔几个石子，看紫夜下的涟漪，一圈一圈晕开，又转入平静，不像人鱼的海，不知疲倦。因为是夏天，虫子总是欢快地闹着。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相互瞭望，他们寂寞吗，热闹吗，也许我是寂寞的吧。我又扔了一颗石子，扔在月亮的倒影上，看着月亮在水里摇晃，我捧了一些水，想把月亮装进去，可我手掌里的水一直很黑，若不是一直向缝隙溜走，我还以为它们会和我融为一体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在湖边很安静。

丫头，晚安!世界，晚安。星星，晚安。月亮，晚安。美人鱼，晚安。

无脸怪，晚安。

〔三〕我的梦魇

如果我摘下面具，那么会怎样呢？我会是谁呢？我会不会消失毁灭，又会不会重生？我就在这大海边降生，是不是我也该在这浩瀚的大海旁死亡，它胸怀宽广，一定容得下我的魂魄和尸体。一只怪物，没有鲜艳的颜色，连脸都没有，是不是很可笑？我将手覆上面具，一切就要结束了……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了我，我的脑中似有电流击穿，所有的经历像电影在脑子里旋转，我一下子趴倒在地。我、我还不能死，也不该死。原来，水晶球里的不是幻影，是我本人啊，幸好我阻止了自己。我应该活下去，为了她吧，至少让我看到她幸福快乐吧。

追着气味，我飘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用人类的话说，这里是公园。她静静地站在一颗树旁，用人类的眼睛看，这是一颗普通的树，但是我能看到这棵树已经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灵力，应该已经被这丫头照顾很久了。小丫头对着树，双手合成一个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祈祷，她的声音很可爱，听见她说：“松松，长得真好呢!这段时间风子不在没人欺负你吧。你要好好的哦。我好喜欢你啊，只可惜你，是一颗小小的松树，我没有办法拥抱你，你要快快地长大哦，那样我就能环抱住你了。还有很抱歉，不能经常来看你，你要幸福地长大哦。”然后，女孩走掉了，她走得时候，回头看了好多次。我站在松树下，我对他说，或者是我自言自语吧，“你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松树了。”他向我欢快地摇了摇，送我很多绿色的祝福，我好像听到他说，“祝你和我的朋友成为世上最快乐的两个人。”我愣了愣，向他道谢，便往前赶。

我和那丫头吗？想多了，我啊，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人能看见我，除非我想让他看见。而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我太丑陋，太阴暗，我不适合她，也不适合这个世界，但我依然会去保护她，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和她在一起不会寂寞了，我喜欢这种感觉。

一天晚上，我跟随着风子，和她一起到了那个有很多房顶的地方。我们，准确地说，只能看到她一个人在这个小区里慢慢散步，喷泉喷的再高再美似乎也与她无关，我随着她到处飘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却始终找不到，我们又去了别的地方找，一路上，小姑娘都是自己一个人，最后她又一个人回家。

我飘回大海，问我自己，女孩会不会觉得寂寞，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我是不是应该在她面前现身，让她不在寂寞？算了，还是不要吧，吓到她就不好了，我这么丑，即使在她身边也无济于事吧。

丫头，我知道你没有找到你想要找的那个东西，我也没办法帮你把他变出来，只是，丫头，这么多个夜晚，你会不会害怕，我好想去陪你，你也要坚强，即使找不到，也要快乐幸福。我不知道又在说什么胡话了。祝这个世界平安吧！

〔四〕夕阳下的海

时间过得很快，我又一次嗅到了她的气味，我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没有星星，月亮也不是很亮。暗橙色的云覆盖着天空。我陪着她爬上了一个楼层，这儿是人类滑旱冰的地方，我坐在有点拥挤的椅子上，看着他们。

绚丽的技巧，极速的旋转，看着看着也就无趣了。风子不会滑旱冰，扒着杆子小步小步地滑行，我看着她滑行，可爱的表情不时露出来，我慢慢飘到她旁边，护着她，我没有办法现身，但即使这样我也满足了。我没办法像那个人类男孩一样用双手拉住她，也没办法和她说话，我只能这样默默在她身边，也许，也许这样她也会感受到安全。时间一点一点飞走，终于也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无脸怪在她和朋友的身后默默祝福，微笑离开。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每天夜里都要去人鱼那里，所以，今晚，我试着不去那里。夜色下的山，一点儿也不温柔，越过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在丛林深处，我看到了一个人。他蹲着，好像是在哭泣，啜泣声中夹杂着含糊的语句，“你可知道你离开后我有多痛苦？”人类好像总是喜欢怀念过去，怀念过去的人，把所有的精力耗费在忧郁痛苦之中。而我又能怎样呢？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我能存在多久又为谁而存在……我轻轻拍着男孩的后背，这是安慰他的唯一方式，过了一会儿他不哭了，缓缓站起身，转过来，朝一个方向走去，我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空灵，像融了一片大海，夕阳下的大海。我伴着他走在长长的街道，朦胧中有种熟悉感，熟悉的味道。好像风子最常去的屋顶有他残留的味道。

夕阳下的大海想必比那人鱼月色下的海更撩人吧，更何况他本就是风子所爱。我不再打扰他，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好多天了，我从来没有发觉，我居然一直在为一个人间的小女孩分心，也许我是很心疼她的吧，其实，拥有人类的感情也不错，只是，我不会有能够表达的那一天……

〔五〕再见，丫头

晚上十点了，我该去人鱼那儿歇息了，但我嗅到了风子的味道，我决定去看看。

我心疼的那个小女孩，终于和她心爱也心爱她的男孩子站在一起了，他们相互抱得紧紧的，连醉酒的时候都没这么紧过，我心里有个东西轻轻地，松了下来。我可以安心地回去了。这个我曾心疼的女孩，也许，我该放心了，心也着实安静了下来。

到人鱼那儿的路上，想了很多，回忆了很多。我还记得那孩子一个人放着音乐在屋顶旋转，心里却在嘶吼一个名字;那孩子在阳光下伴着茶香写无关风花雪月的诗句;那孩子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顶只为了找一个人;那孩子在桥头迷茫地望着远方寻觅他的面容或背影;那孩子……孩子，以后靠你自己了。

明亮的月光，寥阔的风景，结郁的心。人鱼问我，为什么不多陪陪那丫头，你好不容易有个想照顾的人。我笑而不语，把海浪编成一朵深蓝色玫瑰花，温柔全付于她，“如果这时候旁边有一只无脸怪看着我们，你觉得如何？”人鱼接过玫瑰，吻了我的手，轻轻对我说，今晚月色真美。

风儿轻柔，海浪旖旎。

风子站在不远处的沙滩：“对不起，最后一幕是假的，骗了你。但这世界上寂寞的人又少了一对，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