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小时候过年时最深的记忆是什么?”
“不提了,提起我现在还想哭一场。”八十五岁的奶奶是真的想哭,她的爹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她的娘是被饿死的,她记不得自己几岁成了孤儿,带着弟弟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平时苦难也就算了,过年的时候看着人家张灯结彩、团团圆圆,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奶奶说那时候家里太穷了,过年只有看富人家吃的份儿,壮着胆子像个乞丐似的去问人家要口白面馍馍,有些好心的也会给一些。等她当了母亲,也就是我妈十几岁的时候,家里条件稍微好些了,有一次的大年三十,邻居大娘来告诉奶奶,让你家大妞吃完馍馍再出去,要不然人家那个一口这个一口给吃完了,奶奶只是笑笑不说话。奶奶说人要感恩呀,是共产党让我们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白面馍馍的好生活,现在天天都是过年。极度匮乏是奶奶对儿时的记忆,她感激的是当下。
“妈妈,你小时候过年时最深的记忆是什么?”
“有新衣裳穿呀。”妈妈说到现在她还记得有一年她和儿时最好的两个朋友小桃、小珍围着那颗大柳树追逐着,嘴里大喊着“有新衣服喽”、“有新衣服喽”,然后三个人手牵手紧紧地把柳树围起来,说穿上新衣服就不能这样了。那是唯一一次三个人都在新年有新衣服。
大年三十妈妈醒的很早,新衣服已经在床头放着了,她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大了一圈,但是料子是全新的,是她的妈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只有新衣服能给她伤痕累累的心灵带来些许的补偿。她六岁那年,爷爷因为政治上的运动被判十五年徒刑。本来天真烂漫的年龄却不得不忍受别人的冷眼和非议。在她心里,新衣服就是她和别人平等的资本。她直挺挺地站在大柳树下,向所有曾经看轻她的人宣告,我和你们一样,新年也能穿上新衣裳。
爷爷的刑期从十五年减到了五年,家里的生活一天好过一天,可是她怎么也忘不了那时的新衣裳和心里的憋屈。
其实,即便是大一圈的衣服,她也只能穿那么一会儿。她的妈说了,新衣服要等特殊的时候穿,她哭着问她的妈“一年到头什么是特殊的时候呀”。她明白或许要等到一起看父亲的时候,让父亲知道她们在外面过得好;她也明白这或许是妹妹哪一年的新衣。
匮乏仍旧是妈妈对儿时的记忆,“熬”占了很大的成分。
“你小时候过年最深的记忆是什么?”我问自己。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有很多种画面。
大多大人们从二十六七就开始蒸馒头、炸丸子、甜麻糖,忙到二十九,就是为了年三十到初五可以尽情地休息玩乐。我充当的角色顶多是个伙夫和吃货,年年如此的繁复让我回忆不起它的好来。每年三十的饺子妈妈和奶奶喜欢一大早起来忙活,有一年妈妈晚上睡觉前勤快了一次,剁了满满一盆子的肉,一刀一刀的辛苦自不必说,结果连盆带肉竟然被贼给端走了。那一年,村里好多家被偷了,奶奶和妈妈不得不一早起来重新赶工。
大年三十床头的新衣服一点也令我惊喜不起来,很多还是和妈妈斗争失败的产物。妈妈总说小孩子家就要花红柳绿,滴滴溜溜的装饰品晃荡着,那才是与年纪般配的,为此不知道跟妈妈斗过多少气。
鞭炮声中一岁除。我却嫌它聒噪无比,伴随着浓浓的烟味就完成了使命。一次和小伙伴打赌,我可以按着一个已经点燃的炮仗,结果手被鞭炮所伤,至今对鞭炮不感兴趣。
虽然我小的时候,匮乏还是村里大多数人家的主旋律,可是由于爷爷办了造纸厂,我们家在村子里已经没有了匮乏的迹象,也因此吃穿已经不是我最渴望的了。
唯独罐头给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那时候过年串亲戚,爸爸妈妈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们兄妹仨,最怕就是下雪的日子。有一次,雪大路滑,妈妈的自行车摔倒了,幸好穿的都比较厚,人没有什么事,玻璃瓶的苹果罐头摔烂了,妈妈赶紧让我们仨一替一口地喝着,爸爸训斥着“别把嘴弄烂了,扔了吧”,可是我们还是围着圈一替一口地吃着、喝着,享受着来自别的自行车上的小朋友羡慕的目光,甚至有一个小孩子小声说道“我们的罐头也摔烂就好了。”是的,罐头是我们小时候大多数孩子的最爱,我和哥哥姐姐到最后全部串完亲戚之后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分罐头,分来分去总有不满意的,当然我这个小幺是占尽了排行的优势的。
占据最多画面的竟然是那时候的小伙伴。最记得大年三十那天除了吃饭的时间我们几个几乎是全天呆在一起的,干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无所事事的晃荡,从这个家跑到那个家,从村里跑到村外,队伍越来越壮大。
无忧无虑的迹象已经在我儿时的年里显示出来了。由于奶奶信基督教,不祭灶,不参加各种祭祀活动,我们家的年味淡了很多,可是我仍然是期待着过年的。
“宝贝,你过年最深的记忆是什么?”我问十一岁的女儿。“压岁钱,要是压岁钱不上交就好了;作业,要是不用写作业就好了;IPAD,要是天天能玩就好了。”“还有吗?”“没有了。”“如果我们在深圳过年和回老家过年,你的记忆应该不同吧。”“老家只是多了雪而已,哦,还有大城市里得不到的小动物,比如狗。”唉,年的隆重怎么突然就跟狗联系了起来。只是她的回答是很真实的,年对于她来说是没有什么隆重的感觉的,她的年跟吃跟穿没有多大关系,她不用借着“年”的光环来照亮她积攒很久的奢望,因此她对“年”也不会产生特别的期待和感激,她真正享受的只是“年”所带来的假期。
奶奶和妈妈一辈子都是呆在那个小地方,年对他们来说是熟悉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是那样,他们是被年裹挟着的,当然也是一年年丰盛的,除了感慨岁月的残忍,她们对现代年是十足的满意的。他们是农耕文明的原住民,我一只脚踏着农耕文明,一只脚踏着工业文明,女儿则完全是工业文明的受益者。我们家四代对过年的记忆基本上就是百年中国过年的兴衰历程。有一点我们一定要看到,我们真的是一代比一代儿时的年丰富了,而温饱思淫欲又让我们有了太多的欲望,经历过真正的苦难,才知道拥有的可贵,就像我的奶奶那样,感恩让她的年味很浓。
所谓年味儿,其实是通过各色习俗,维持的一种仪式感。那天妈妈说这两年政府又开始大力提倡踩高跷、背背装这种几乎失传了的过年活动,我心里觉得开心,这应该是年文化里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传承。
小的时候课本上经常说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离我是那么遥远,可是写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突然就走进了我的心田,就象小时候的踩高跷一样。我给予女儿物质文明,却把精神文明里的文化传承给丢了,她未来回忆将会是贫瘠的。
就像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每个人心中也有一个不同的年,希望靠着文化的纽带,让我们走的近些、再近些。
儿时的年味|四代儿时年,从贫瘠到丰盛
(图片均为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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