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神之城

罗马，对于素人而言，这个词可能就是个简单的地理位置，可能还夹杂着几张不太清晰的斗兽场和万神殿的相片。

而于我，两个单字，仿佛就已经蒙上了无数诗意与想象。

那远古帝国的雄光，似乎能同时吞吐雄迈的旭日和喋血的晚霞；笔直的车马大道，条条通向那数不清的城邦。无数的豪迈携卷着滚滚狼烟，还有那无数的奇珍异宝，一同覆盖了那渺远的尽头；又像是人体内那永不停息的血液，同时汇集到心脏一处。那，便是罗马。从凯撒的雄心壮志，到尼禄晚年的那场大火；从帕拉蒂诺山上的罗穆缪斯，到最后一任神圣罗马帝国称号的谢幕，一处原本并不算宽阔的空间，竟层层叠叠上了无数的传说和辉煌，举足间让人不免有些恍然——

这一切，大概只能是神之恩赐吧。

一

不成体量。

这四个字，在现代建筑领域从来都是被批评得最严重的问题。自从柯布西耶成功引入了人的尺度之后，我们的建筑变得比以往小了很多，只为更适合人类居住。但千年前的罗马似乎对这点有些嗤之以鼻，目光所及之处，巨大的体量俯拾即是，直逼得人环视自身，喟叹自己的渺小。尽管已经烂熟于心，连它的平面和立面都倒背如流，但真正走到斗兽场脚下时，抬头的一瞬，还是被那阳光打下的巨大阴影压得无话。

无言以对。

刹那间，所有的设计和柱式都被抛之脑后，唯有震撼永存。视野之内，只剩下那些粗粝的石台还有那头顶那篇蔚蓝的天空，仿佛这才是世界应该有的模样。那些曾经无数次地从照片中想像过的Doric和Ionic柱式，还有那规整的圆拱排列，就这样倏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一只蚂蚁陡然掀开画卷一角，那种生而为人的渺小感瞬间迸发，只觉得人在这片土地之上，和其他生物并没有多大区别，都不过是一群寄居的个体罢了。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所有曾经在建筑上教过我的老师，都言辞恳切地劝导一定要去这些地方亲眼看看。是啊，那些只在纸张上见过的空间和柱式终归是死的，而亲眼所见的一切却都以“存在”二字为理由，烧灼着本已跳动不止的神经。沿着规定道路前行，阳光和黑影的始终存在在对立两面。光明的一边充斥着无数荣光，而背后则是探不见底的无尽深渊。

就像是那些曾经站在竞技场里孤魂们一样：明晃晃的阳光下，在上万观众的呐喊声中，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像是一块肉，任人宰割；而他眼前站着的只有那凶恶的猛兽，还有那被简化成了二元生死的命运。

前者荣耀一世，后者尸骨无存。

遥想那个曾经由神话书写的时代，人们膜拜在众神面前，畏缩不前，献祭上牺牲品以求其保佑。不过，我想那些曾站在竞技场里的斗士，大概没有心思去尊重那些所谓的神祇。

二

说罗马是万神之城，很大程度是因为那数不尽的罗马众神；而那些形态各异的神祇，却被和谐而统一地供奉在万神殿之中。

记得很久之前，看过TED上的一篇演讲，一个现代的工程师，却讲了近15分钟的万神殿。当时的记忆不很清切，但后来慢慢知道了，那些看起来精妙绝伦的壁龛和立柱，都恰到好处地支撑着上面巨大的穹顶，所有的装饰都无不为这令人叹为观止的结构出谋划策。如果补全那头顶的巨大穹隆，剩下的半圆将正好切至地面中心。而那些无数的完美几何形状，最终造就了无可复制的和谐。其实说来好笑，人们很多引以为豪的美感，其实都有潜在的无尽规则埋伏其后，像是帕特农神庙为了使底座看起来完全水平而稍稍弯曲两边的台基，亦如埃及尼罗河畔金字塔精确到现代数学都不可置信的倾斜角度……我们都以为所谓美感和和谐是即兴所致，但这些依然屹立在地球之上的伟大建筑却无不用自身，证明着严谨的伟大。

古代没有建筑师，只有技艺纯熟的工匠。他们穷尽当时的全部智慧建造神祇居住之所；以脆弱的凡人之躯，去触碰神性的光辉。在歌颂神明伟大的同时，却也在心底，以最原始的本能去展现自我。

三

相对于万神殿，罗马城内散落在各处的残垣断壁则显得更有人情味一些，卡拉卡拉浴场、图拉真广场、凯旋门……无不在诉说那曾经的古风繁华。那些遗迹就那么随意地摆在路边，像是散落的泰坦遗骨，简单的围栏在周围，圈定出一个远眺的范围。

就像是历史本身。

很多人怀疑历史的作用，觉得那都是过去的陈麻烂谷，没必要研究。这自然会得到相当激烈的驳斥，说研究历史是为了以史为镜，以鉴后世。但当我身处罗马，当如血的残阳同时笼罩在自己和这些遗迹之间，看着夯土上斑驳却厚重的阴影，大概觉得以上两者皆非吧。

唯有希望。

这更像是一本从未写完的鸿篇巨著，历史不过是之前的种种纪念，一页页翻看的时候，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一般，无时不刻在赞叹着人类曾经的辉煌；相比于教训，这更像是活生生的证据，提醒着我们仍应继续伟大下去。

余秋雨先生在《问卜殷墟》中，曾诗意地把在混乱无望的十九世纪突然出现的甲骨，看作是老祖宗的劝诫，是冥冥国运的护佑，

他们显然有点生气，掷出甲骨提醒后代：这是多少年的家业了，怎么会让外人糟蹋成这样？

他们甚至恼怒了，掷出甲骨责斥后代：为何这么垂头丧气？至少也要问卜几次，最后探询一下凶吉！

那曾经飘渺的时代，正因为这夕阳下的一切而变得清晰可辨，那数不清的前朝旧物，就像是那些龟骨一样，无不耐心地为那些已不熟悉的后辈面孔排解迷雾，给予他们前行的力量。

四

从威尼斯广场拾级而上，当光线和高度都恰到好处，当时间和空间在一起相得益彰，那万神之城的全貌就那么倏地展现在眼前，宛若一张平铺开的画卷——斗兽场、万神殿、圣玛丽教堂、帕拉蒂诺山、还有远处的圣天使堡，和那高出一头的圣彼得大教堂……隐藏在栉比鳞次的楼房间若隐若现。

那瞬间，仿若身处万神之巅。

很多人在AlphaGo血洗围棋界的时候，绝望地哀嚎道，机器的时代终将来临；但他们都忘记了，这一切荣光的背后，都是人类自己的智慧。人类擅长用自己的文明结晶去歌颂高于自己的神明，却也总是忘记真正伟大的其实是谁。

是人创造了这眼前的一切啊。

当人类开始用钻木取火而非从神祇那里取得火种；开始用灌溉来代替取悦那喜怒无常的神明；当人类开始用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一切而不是一味依赖于自然，神话时代就已经结束了。自此，人开始敬畏自己，因而，人类成为了自己的神祇。

这一切，大概在几千年前的德尔斐神庙的门楣上早已昭然若揭，

认识你自己。

这一咒语如同喃喃耳语，弥散开来，成就了整个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