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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代裹脚小老太

最后一代裹脚小老太

作者: 寒犹指尖雪 | 来源:发表于2018-09-16 18:23 被阅读103次

奶奶在我心里一直只是奶奶。

就好像她不曾是爸爸的母亲,也不曾是爷爷的小妻子。她仿佛一开始就是那样子,带着满脸阡陌纵横的褶子,穿着青衣褂子,踮着小裹脚,缓缓悠悠却又精气儿十足的走在田间地头。十年如一日的年轻,十年如一日的年老。

爸爸是老幺,大姑与爸爸中间差了十几个年头。从我记事奶奶就翻过七十。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她有时候叫“老母”,有时候叫“奶奶”,后来又叫“老祖”,我一直不知道奶奶的闺名。她好像,从来没有做为她自己而活过。

爷爷去世太早,听说是个厉害角色,家里叔伯都是怕极了他的。我没有见过爷爷,他被灾荒带走时我还在四海八荒不知哪一处栖身。奶奶,也很年轻就失去了妻子这个角色。

在她人生长长的八十几年里,几乎后面一多半时间都是一个人拖着双双儿女在温饱里挣扎。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得过孤单,尤其当生活如同双足被裹脚的条布勒得越来越紧时。

我知道她没有想过逃跑,我知道。


幼年时的村寨都是用木头做椽柱,竹篾混着泥土垒墙砌成的两楼小屋。屋前是水泥院坝,屋后是层林遍生的山坡。

每当酷暑渐退,将秋不秋的季节到来,灰白灰白的院坝就变成金黄金黄的了。各家的玉米呀,麦粒呀,稻谷呀,花生呀……全都摊到坝子上来,一块块儿,像是画了一个世界地图。

白天是没有劳动力在家驻守的,留下幼童和老人经管这些坝子上的宝贝。

这个季节的重庆还时常下偏东雨,两边耳朵才听到雷声,前头鼻尖就接到雨点儿了。

这时奶奶无论在给老母猪煮食,还是在拾掇刚割下的菜豆,一准儿瞬间撂下手里的活儿,操起大竹扫,小裹脚“哚哚哚”的带着她七八十岁的身体飞也似的冲向晒场。那画面同老母鸡给孩子抢食毫无二致。

我最喜欢抢偏东,五六岁的小人儿也拿着铲子,学着奶奶把谷物一捧一捧的往兜子里放。

奶奶一边操着扫把左抡右挥,一边还看顾着我:“哎呦呦,我的小仙人,你快点儿躲门槛(屋檐)去,你看蓬得你一身灰,衣服又淋湿了!”

我才不管涅,那雨啊,像上帝掀翻了弹珠子,一颗颗往地下滚。滚我头上,滚我脖子里,滚我眼睫毛上,也滚在奶奶灰白灰白的头发上,像极了一粒粒细小的珍珠,一串一串的。

偏东雨阵势大,时间短。不过二十来分钟,太阳又来照着院坝,蜂蝶又来飞着花树,风儿又来吹起我的羊角辫,奶奶头发上珍珠还没晒干,又得一箩筐一箩筐的把谷物搬到晒场摊平晒好,嘴里分明骂骂咧咧的唠叨:“这该死的天,就差这半天就可以进仓了,又落雨!”但脸上却是一点怨意也无的。

今生今世,此生此世,奶奶习惯了生活给她的一切。不对抗,只接受。


上小学时就随父亲搬到教师大院住。奶奶变成隔段时间才能见到的人。

没有电话,没有书信,没有任何可以联系的方式。可是无论我何时兴头一来跑回老家去,奶奶总能变魔术似的,从她枕头底下拿出一包东西。她用她苍黄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打开塑料袋子,打开外面的布包,打开里面的纸包:几颗裹在花哨糖纸里的硬糖像洞穴里的宝藏被挖掘出来。

我总是一分钟也等不了,抓着一颗便往嘴里塞。那劣质糖的浆粘得我上牙扯不开下牙,身上却像是长了一身的小翅膀,快乐得要飞起来。

奶奶也笑,一笑就露出她的假牙,我们看着彼此,笑得像两个傻子。

奶奶这辈子住过的最高房子,大概就是我家的教师楼。

奶奶来家住的日子,总是很开心。虽然她炒的菜不好吃,因为她舍不得放很多油,可是她会去街边新修的建筑工地捡拾不要的铁钉,铁片,铁棍子。那时候铁很值钱,奶奶每次卖了后都会给我和弟弟买冰棍儿。

我们婆孙仨边走边说边笑,弟弟不停地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我牵着奶奶的手。她经常说,爸爸挣钱也辛苦,我们要听说(听话),要好好读书,毛主席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只要勤快,都能吃得好。

那时我觉得奶奶的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我不了解毛主席,我也不觉得有饭吃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事。

现在才理解,她一生里单纯的念想,不过是家人安好,有饭吃。

但她,从来没有记住过她自己。也从没听她对谁说,她辛苦,要对她好。


后来父亲工作调动,回一趟老家更难。

那次奶奶给我们留的物件儿是一只大母鸡和一坛子土鸡蛋。

大母鸡被喂养得油光水滑,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快要贴到地面了。一坛子土鸡蛋乖乖巧巧的快垒到坛子口儿了。

大母鸡在地上叫着,土鸡蛋在坛子里放着,奶奶,在棺材里躺着。

我们以为的精神渐好,原来是回光返照。

我看到奶奶,她那么小,身体缩得就剩那么一点点,像烧的只剩底座的蜡烛,短短一截躺在厚厚的棺木里。

她充满褶皱的眼皮厚重的盖住了眼眶,永远的,不会再从她浑浊的眼仁里看到我对着她笑,笑得像个大傻子。

唱经的师傅说下跪磕头,我下跪磕头。唱经师傅说绕棺材转三圈,我绕棺材转三圈。

那晚月色惨白,如同给大地披上了孝服。

送奶奶走时,我没有恸哭,因为她离开我这件事,其实还觉得不太真实。

回到家里,打开那一坛子鸡蛋,一股臭味冲出来,我们把鸡蛋一颗一颗往外挪,高高的一摞鸡蛋,没有几个是好的。

我的眼泪顿时被怒洪惊了堤,恸哭不已。

我好像看到多久以前,一个缠脚小老太婆,每天颤颤巍巍的走到鸡窝前,用它长满老年斑的,静脉暴突的手,探探老母鸡底下,将鸡蛋小心翼翼搁进坛子里。

一枚又一枚。等她攒满一坛,她的孙子们就该回来了吧?

在我十四岁上,生活鲜活的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真实的触摸到——死别。

花开是花落的预备,生命是时序的完成。

最终只能,以泪封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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