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在人海中失散

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城市中，总会有某些地方，让我们即刻联想到生命里曾经出现的某个人。即使早已走散，却依旧能清晰地记起他的面孔，而关于他的一切，就这样成了通讯处中那个再也不会联系的名字，不舍得删除，却又不敢确定他是否还使用这号码，更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拨打。

我离开八度高中已经三年了。那年，我十五岁，喜欢坐在教学楼对面花园边的长凳上，对着泛黄的九年级教学楼发呆，心里想着的永远只有那两个问题：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我真正离开的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中考的最后一天，就在雨水噼里啪啦浇灌大地的声响中，我们结束最后一科英文考试。我还记得，那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我跟班里几个同学手牵着手，淋着大雨从九年级教学楼跑到学校门口，终将成了一群湿淋淋的落汤鸡。我们谁都没有说再见，就像无数次放学回家时冷漠的离开，大家各自背着书包，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而这一次，就真的再也不见了。至少三年来都再也没有见过。

在那群人中，没有李强。尽管我们的考场相邻，我没能见到他，而我们就这样失散在人海中，尽管他是我在八度高中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

回家的路上，我毫不犹豫地跟父亲说：爸爸，明年我要转校。自此，我再也没有踏进八度高中的校门。就算如今为了高考，朋友经常叫我去八度高中补习柬文，我却以各种理由拒绝。真正的原因只有心里明白，有些地方，尽管已经物是人非，可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记忆，总是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再想起时，只有说不清的复杂的情绪在回荡，或思念，或愧疚，或遗憾。

后来，我最后收到关于李强的消息，是来自同桌达妮的短信。她在短信里说，你知道李强转学去了哪里吗？我回了一句不知道，心里甚是惊讶。过了几天，是九月十二日，脑海中依稀记得是李强的生日，也是我离开八度高中的第三十天。我发了一条短信去祝福他，等了一天都没得到他的回复，却在夜深人静时方盼到对方的回复。他说没想到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才得知他也转学到某个私立高中。

我不曾想过他会做出离开八度高中的决定，毕竟这是培育他成长的母校。我只记得在某个晨曦中的升旗礼上，我们站在操场上听校长训话时，他偷偷来到我身边。

他悄悄地说：“君，留下来吧，在这里陪我读完高中，我只剩下你了。”

面对那近乎哀求的语气，我却心中毫无波澜，铁下心来对他说：“中考结束后，我就离开八度高中。”

那时候，我也只是在宣告自己对人生的一个选择。可后来再想起这句话时，后悔占据了整个内心。我想，如果我换作是他，那句无情的拒绝的话语，一定粉碎了我虽弱的心。我也常想，如果我还留在八度高中，现在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如果终究只是如果，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没有任何时光按钮可以扭转过去的现实。

其实，他不该说出如此可怜的话语。当初我刚来到八度高中时，李强身边拥有一群铁哥们，一到下课就到一排肩并肩出去，上课铃声响后好久才一排二十几个人回来，经常把老师气得跺脚。当时，李强在班里还有个女朋友，还有不少暗恋他的女生。

李强拥有一张华裔的面孔，可皮肤黝黑，是阳光下摸爬滚打出来的高棉男孩。他鼻梁上挂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常年都不摘下来，使他看起来一副好学生的模样。他喜欢走路时左手插裤袋，步履轻快，习惯性地用犀利的眼神冷漠地扫荡这世界。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李强熟悉起来的，只知道是网络世界的功劳。在这被科技入侵的年代，明明对方就坐在对面，可面对面聊天总让人有些忐忑，唯独在那个看不清摸不着对方情绪的聊天室里，羞涩的我们方勇于倾诉自我。

那时候，李强和维亚还没相爱，可他们似乎早已暗度陈仓。后来，在我多管闲事的牵线搭桥下，他们终于相爱了，尽管这段关系不长远。正因为如此，我名正言顺地成了李强的好朋友，也开始了我被全班女生嫉妒的旅程。原因是，虽然李强是班里的优秀生，可是他从不公开做善事，不会在考试时把试卷递给全班去抄，只有我和维亚有享用抄袭李强试卷的特权。再后来，李强和维亚分手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了那唯一的一个人，也成了全班女生的公敌。

我身边没有朋友，跟我走近的女生也都是看着利益奔来，唯独李强，我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中，看到了真实的友谊。其实，我不想考试时靠李强，可家庭要求太高，使得每天都要在柬文、中文和英文学校之间来回穿梭，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补习。因为老师在班里从不教课，所以考试时面对那些复杂的题目，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强烈的求生欲望逼迫我去向李强求救。虽然无需拿分数来自欺欺人，但至少高分可以躲过老师的魔掌，无需每一节课都被叫到名字上去给老师提问，然后像个小丑一样对着众人挠头，绞尽脑汁都没有答案。

后来不知怎的，李强和班里的男生闹翻了，大家从此不相往来。每次下课一群男生走出去之后，总看到他落寞的背影孤单地离开课室，除了与我目光交接时留下的灿烂的笑容，我再也无法在不经意间看到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我们就这样，成了九年级E班里相依为命的人儿。

或许，孤男寡女从来都没有纯正的友谊。在某个我措手不及的日子，李强告白了，我也拒绝了，一切理所应当地发生。李强没有上演苦情戏，只是潇洒地，装作不在乎地对我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忘掉今天的事吧。扮演着坏角色的我，过了许多年以后才想起有些愧疚，尽管起初我心里所想的仅仅是，我不懂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我的爱情一定不在李强这里。

有些感动，真的要等到彼此走散以后，才湿润了眼眶。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外边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课室里尽责地扫地，因为家里娇生惯养，拿起扫把来就让人看着不顺眼。李强放下手里的手机，来到我身边，霸道地对我说：我帮你扫把，看着很碍眼。我却固执地紧握扫把，尽管自己平时多么讨厌，无可奈何之下，李强对我说：“要不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去给我买饼干，我帮你扫地，不许买错哦。”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柬币，快步地冒着小雨向小卖部前进。回到课室里的时候，李强还没有扫好地，我把饼干递给他，对上他的目光埋怨道：“你欺负我，让我冒雨去给你买饼干呢！”

李强的目光闪过一丝惊愕，接着把手中的扫把放下，靠在一个课桌边，手掌擦了擦裤子，随后用手背轻轻地触碰我的面孔，擦掉我脸上的雨珠。那一瞬间，被冰凉的雨水淋湿的心，突然温暖了起来。

后来，每次我手握扫把，他都会来到我身边。那样的一个阳光大男孩，比我还懂得家务事，理由很简单，就是他是一个可怜之人。在一场无意的谈话中，我发现他的成长之路没有父亲的参与，众人只知道他在父名一栏中填写已故，而我却知道他无比地恨他父亲。他说，他虽然经历过一些没有结果的爱情，但他从来没有先放弃过对方，因为他跟自己承诺过，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对家庭负责的男人。他母亲养家不容易，所以他只能拼命地懂事，毕竟他还有一个弟弟需要照顾。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们终于结束了期末考试，学校掀起假期来临之前的游戏狂潮。有那么一次，我们全班旷生物课，在教学楼前面的操场上玩起了抢新娘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一群人手牵手围成一个圈，由一对人开始游戏，他们牵着手围着圆圈走，喜欢哪一对就砍掉那对牵着的手，两对就开始往相反的方向拼速度跑，谁先到达空着的那位置谁就可以进圈，而速度慢的那组要继续找猎物。不知是不是缘分，我和李强竟然来到彼此身边，我想要牵着他的手，他却只留了小指让我触碰，原因竟是害怕触电。我对他的理由哭笑不得，只能有些恼怒地紧握他的手。

不知是谁砍掉我们的手，他就拉着我狂奔起来，而我根本没有看清对方一组的人。只知道我们跑到会面的地方时，由于前面那些人都喜欢换搭档，所以那一组人在我们前面停下来，那时候才看清其中的一个女孩是暗恋李强三年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涕达。李强二话不说，就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绕过对面的女孩，冷漠并快速地跑回属于我们的空着的地方。我只记得，涕达看向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千刀万剐。从此，班里人对我的议论，就像是图书馆后面烧垃圾地方每周星期一时散发出来的浓烟，夹着浓烈的塑料味，让人近乎窒息。

我厌倦了这个地方，每天都祈祷着离开的日子早日到来，我一直在李强面前憧憬未来，可那未来里从来都没有他的名字。直到那一天升旗礼，他求我留下来陪他，我拒绝了，从此他真的尊重我的决定，再也不求我，也不曾告诉我何去何从。

我们终究失散了。明明曾经那么亲近的人，却要从朋友的口中得知对方的踪迹，只因为有些东西听到对方说起，对于脆弱的心灵无疑是一种折磨。

那些真真实实遇见过的人和事，真真实实地留在记忆中，每次想起来都是情绪万千。那些永远沦为记忆的过去，因为和现在相距太远，有时记起又让人一阵恍惚，仿佛穿越时光，再回到过去。

有些人，过去真实地出现在生命中，如今走散了，却依旧珍惜，只因为曾经重要过。有些故事，回忆起来不曾后悔，因为它弥补了青春的空缺，历久弥香。

失散的人儿，或许我再也没有联系你的方式，或许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我们不会再见，或许我们都在品尝各自人生的酸甜苦辣，但是，请你一定要幸福。

我们终将在人海中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