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约人

作者: 江风门门 | 来源:发表于2019-02-14 15:25 被阅读105次
    守约人

    01

      黄泉没有白昼,日日极夜,而我所管辖的这片血池,专以惩罚失约之徒为用,炼狱酷刑时时上演,更是这昏黑世界里最见不得人的暗格。

      不过本应令人闻风丧胆的掌权人我,此时却毫无形象地蹲坐在血池府衙口,托着腮一脸无奈地望向门前那袭半身血色跪伏在地的白衣身影。

      “段容公子?血池是专用以惩罚失信毁约之徒的炼狱,您作为大邺亡国之将,誓死捍卫祖国有功,轮回簿已经书上您下一世真龙天子的命格,只待您走过奈何桥去指点江山。一路杀过来,要受何无妄之灾啊!”

      他没有抬头,灵力微弱,声线颤抖:“我负了她,特来受罚……”

      我不耐地皱眉:“血池之罚并非儿戏,不仅刑法残酷,再入轮回也只能从畜生道开始。您有天子之气傍身,无人敢动您,但若再不乖乖跟着命格走,黄泉绝不会对您放任不管!”

      他似乎根本没听进去,毫无动摇地重复那句话。

      软硬不吃。我摇摇头,起身瞥了小吏一眼,走进府衙。

      “开审罪犯段容——”

    02

      “我叫段容,大邺皇七子,常年驻守边关,护卫国安。”

      炼狱血池用来当作摆设的大堂寂然空旷,段容跪在中央,微微颔首,我才看清他满是伤痕的脸庞,和依旧微光闪烁的眼眸。

      他开口,声音似来自千里之外,清冷和凄然。

      “邻国南唐,地处西域苦寒之地,时常在大邺边境有所动作。一次强势进攻,却在大邺军的铁蹄下溃不成军,南唐夹着尾巴逃回西域,不久派来和亲使团,誓与大邺交好。”

      “我从小沉默寡言,很不讨父皇喜爱,败国公主无皇子愿娶,父皇这才想起我。一道圣旨,我从边境赶回京都,迎娶这位进献的和亲公主。”

      “那夜春宵红烛,我掀起她的盖头,烛光摇曳,婆娑光影下的眉眼明媚动人,她含羞不敢看我,眸光闪烁,空气中浮动若有若无的暗香。我一时怔愣,榆木般的脑袋灵光一闪,如被贯通。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只一眼,便足以沦陷。”

      “她叫云烟,云烟不可及,她却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性子温软,待人友善,皇宫里的贵戚对她不屑一顾,她从未曾抱怨于我;她陪我读书下棋,赏雪煮茶,听我诉说军旅生活,海阔天空,哄我夜晚安睡,抚平不安。我总觉得,王府里有她,才有了生机。她是我触之可及的云烟,我的知己好友,我的解语花。”

      “我时常远去边境,一连数月不归,她在京都无人可话,难免孤独。所以每次我归家,她总要问我许多边境趣事,却绝口不提南唐。我知她避嫌,一次打趣问她以后两国若战她当如何,她当时一惊,似乎被吓得不行,半天才开口,只求我放过她母亲和弟弟。我心疼她这般担惊受怕,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发誓绝不做让她伤心的事,她也握住我的手,说她会永远站在我这边。”

      “我们成亲十多年才有子嗣。那时她刚有孕,我便急忙被调往边境处理战事,临行时她故作愉悦,说待我归家便可见到孩子了,我叮嘱她自己的身子最重要。我上马,看到她站在府门前,对我说夫君走好,就像她十多年里每一次送我远行一样。”

      “未曾想,那是我二人最后一次告别。”

    03

      段容停住,似是不愿再说接下来的话,声音渐渐哽咽。

      我凝眸安静等着他,翻动手中历史旧卷。

      “大邺边境数国,摩擦不断,那次西楚军骚动,我本以为是件小事,未多防备,哪知短短一月之间,西楚集结南唐大祁举兵征战,我带领边境军血战三日,大获全胜,集结军一退再退,我却总觉得这战役雷声大雨点小,有违常理,却怎么也想不到,四月之后,我竟收到了云烟的丧报。”

      “集结军中被斩杀的将领云舒,是她的亲弟弟。云烟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总是精神恍惚,怀胎八个月受了风寒早产,生下死胎后殒命。”

      他忍不住眼泪决堤,用手捂住双眼,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漫了出来。

      “我仿佛能看到云烟送我远行时不舍的微笑,云烟求我不要伤害她家人,云烟说她会一直陪着我,却因为我,真的化作了一缕云烟。我说过绝不做让她伤心的事,却将她推向死亡……我负了她。”

      段容全身颤抖,寂静的大堂上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向来看不得这种画面,低头继续翻阅手中的书卷,等到他渐渐情绪平稳,我才缓缓开口。

      “后来的事史书上都有记载。南唐以公主之死为引子,集结周边数国进行了一次极大的反击,兵力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你在边境支撑数日不得援军,才知道大邺朝中亦有潜伏多年的叛贼。那年大邺在内外夹击中被灭,你带着残存的军队潜逃多年,直到死亡,都奉行着复国之事。”

      段容点头:“我这一生,上不愧于国,下不愧于民,唯一愧对的便是云烟……她从未负过任何人,却只得如此结局。这份愧疚,这么多年我都不曾遗忘,若让我就这样去享荣华富贵,我……”

      我合上书卷,缓步走到他身边,征战一生的将军帝王,却因心中执念,负这一身伤,渴望无法想象的惨痛惩罚。

      “黄泉有云烟死后的记载,你要看看吗?”

      段容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我,眸中是无限的震惊和慌张。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放心吧,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

    04

      世界之大,生死万千,云烟在命簿上的记载,亦不过寥寥几句。

      “一生安康,惟牵挂夫婿安危,无执念,已轮回。”

      段容颤抖着开阖双唇,念出那行字,指尖反复在纸上摩挲,难以置信:“她……她从未怪过我?”

      我点头:“一切都是您自己的执念罢了,云烟那样好的姑娘,怎么忍心看着您愧疚多年,死后都不得解脱呢?”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莫在这里消磨了,您从未负过任何人。”

      段容低着头,仍然盯着记载云烟的那行字,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点头。

      我送了他最后一程,奈何桥边,他向我致谢,我笑着摆摆手,看着他喝下孟婆汤。

      “云烟死的突然,却正巧促成了大邺的灭亡,您难道就不怀疑吗?”

      段容脚步停住,没想到我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奇怪地看向我:“我从不怀疑她。”

      我向前一步,逼问道:“如果这一切真的和她有关呢?”

      他皱着眉,深深地盯着我,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绝不怪她。”

      我没有说话,亦深深地盯着段容微光闪烁的眼眸,奈何桥人来人往,我却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良久,我释然般地笑了:“想到了一些陈年往事,刚刚失态了,段公子请不要在意。”

      段容神色清明而恍惚,孟婆汤忘心忘前尘,他不再理会我,转身走向轮回。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轮回台的光影之间,嘴唇张合,却说不出话。

    05

      我来黄泉好多年,这里没有白昼,日日极夜,时间漫长而不见终点。我在血池哭号嘶喊声中惶惶度日,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却一直不愿忘了自己是谁。那些渐渐渺茫的回忆,曾深深镌刻到我骨髓里。

      我想起我的出生,在西域苦寒的南唐。

      战乱,天灾,早已让我的家国不堪一击。我贵为公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士战死沙场,百姓民不聊生。我知道父亲在和别国君主密谋大事,于是主动请缨,希望能尽绵薄之力。

      后来我嫁去大邺,成为大邺皇七子的王妃,肩负的除了和亲任务,还有为了南唐,为了南唐将士和子民的密谋。

      一切都那么顺利,大邺从来不把我们这些败国弱国人当成什么。段容对我死心塌地,他不在京都的时候,我联系其他在大邺的眼线,传递消息,安插人手,数十年如一日。

      可我的任务完成的越好,我越感觉不到开心。每当段容出现在我眼前,每当他对我温柔至极,为我挡风遮雨,哄我开心,我都只能体会到深深的负罪感。我知道我不该产生感情,可终究人非草木,我还是日益沦陷,时常想要放弃那些所谓家国,与他厮守一生。

      最后送走段容的那天,我发了疯地想要追出去,却又想起来,大邺注定救不了了,而这一切,都有我的功劳。

      大邺亡了,我坐在我与段容的屋内,看着集结军冲向王宫,漫天厮杀,京都血流成河,侍女递来喜报,父亲斩杀大邺君王,这个国度不复存在,从今以后,大邺王城,都将是西域数国的天下。

      我笑不出来,腹中绞痛,跌在地上,看着门外洗刷不尽的血渍,缓缓闭上眼——那里本该有我一份。

      再次醒来,我已身处不见白日的黄泉。判官告诉我,我虽背叛大邺,却复兴了祖国,功过相抵,所负之约均可一笔勾销,好好轮回。

      我那时才知道还有个地方专以惩罚失约之徒。我不愿用牺牲他人换取自己功过相抵,面对判官的安排,我摇摇头,想起被我蒙在鼓中数十年的段容,全心全意,至死都未怀疑过我的段容,他若知道真相,还会愿意让我这么轻易逃脱惩罚吗?

      黄泉是没有耐心的,我被直接丢弃到血池之中,忍受烈火灼烧,利刃穿心,百虫侵蚀之苦,嘶喊,哭号,尖叫。剧痛日复一日,直到灵魂都被折磨殆尽,却仍不愿放手,连我都不知道,我的执念竟已那么深。

      黄泉无奈,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消除我的执念。他们为我重塑了身体,命我管辖血池之地,直到执念不再。

      我惶惶度日,不知今夕何夕,尘世繁杂,只记得那段镌刻在骨子里的回忆。

      直到送走段容,我才明白,所有的执念,原来一直都是不存在的。小吏感叹我轻松送走段容,我却知道,也许只有我才可以。血池毁了我的容颜和声音,却毁不了我的心和对他的情意。

      我怔愣在奈何桥头,泪水汀泞一片。

      轮回台上早已没有段容的身影,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一如从前:

      “夫君走好。”

    06

      后来我也饮下一碗孟婆汤。

      黑衣下老人看向我的神情是无限怜惜:“公主,该忘了。”

      我亦微笑颔首:“是啊,该忘了。”

      段容的执念解脱了,我的执念也该散了。

      我走向轮回台,那里光芒万丈。

      我们不是失约者,我们都是守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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