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卢英刚扛着农具走到家门口,就看到小叔子周二勇把她的东西往大门外面扔。卢英跑过去想要制止他,却被推倒在地。
五岁的女儿苗苗刚从邻居家玩回来,看到这个场景还有倒在地上的卢英,大哭起来。卢英心下一紧,赶忙起来一手拉住女儿,安慰她说不要怕。
周二勇一边扔东西一边对着卢英叫喊:“大哥已经不在了,你就生了个丫头片子,连个后都没给他留,还留在周家干什么?”
卢英拉着女儿的手,一边哀求一边哭,但周二勇却不为所动,仍然坚持要把她赶出去。
卢英想想刚去世的丈夫,摸摸幼小的女儿,再看看眼前凶巴巴无情无义的小叔子,心疼得一阵又一阵抽搐,她没忍住,站在那里突然放声大哭。
周二勇被她突然的哭声吓了一跳,卢英嫁到周家这些年,一向是好脾气,从没高嗓门说过话,咳嗽都没大声过,哪怕是难过,也是压低声音抽泣几声,来这么一下子,周二勇还真没想到。
他没再坚持,脸上也有了些许的不忍,扔下手里的东西,冷着脸对卢英说:“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我再容你几天,下次我再过来,你把天哭塌,也得离开这个家里。”
看着小叔子离开的背影,卢英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她把东西又一件件搬回到院子里,简单做了顿饭,跟女儿填饱肚子。
晚上躺在床上,摩挲着丈夫周大勇的一张黑白小照,哭到不能自已,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2
卢英两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先是跟寡居的奶奶生活,奶奶也离世后,她就住到了小叔家。小叔腿有些残疾,小婶脑子不太好使,加上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日子过得是艰难,卢英一来,又多了一张嘴吃饭,生活更加窘迫。
从小尝尽生活苦楚的卢英,却保有一颗善良的心,而且懂事能干。她从小就长得水灵,十七八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村里人都说这是污泥里开出了一朵莲,招人稀罕得很!
那段日子,给卢英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小叔使劲搓着手,不拒绝也不知道该接受哪个,就让她自己拿主意。卢英听奶奶说过,知道婚姻不是那么容易的,老祖宗留下的话很有道理,一定得找个门当户对的。
最后选定了从小没了父亲的周大勇,他家在三里外的周家村,兄弟两个,他还有个弟弟周二勇,比他小四岁。目前兄弟两个跟身体不大好的老娘一起生活。家里有几亩地,日子过得很一般,周大勇人长得也一般,说不上好看,但也不难看。
卢英要的就是这种一般,不管是经济条件好的,还是长得太好的,她都觉得心里不踏实。没上过几年学的卢英,也对爱情有过憧憬,但生活磨砺过,愿望就更加接地气,过个踏实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年底,周家请了唢呐班子,吹吹打打把卢英娶回了家。还没来得及回味新婚的模样,卢英就一头扎进了厨房,然后在院子里忙活。
婆婆看了很是开心,觉得她是个过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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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勇对卢英也不错,虽然是个粗糙的人,但在有些事情上却细致得让她感动。比如不忙的时候会跟她坐在院子里一起缠毛线,一个把一团毛线用两只胳膊撑开,一个快速地缠成毛线球。 卢英洗好床单,他也会帮忙晾晒,干了之后会跟她一人扯一头拽平整。
尤其是女人每个月那几天,周大勇总能记得住日子,绝对不让卢英干重活,碰冷水,还会体贴地给她端红糖水。
好几次卢英都感动得湿了眼眶,得夫如此,还有何求?
苗苗出生后,周大勇并没有跟村里那些重男轻女的人一样,嫌弃女儿,埋怨卢英。相反还把她们母女俩当宝贝一样疼。
婆婆身体不好,只过来看过她和女儿几次,基本都是周大勇一个大老爷们伺候她坐月子,给她做饭,给女儿洗尿布,忙完家里还得去地里干农活。
那阵子,周大勇肉眼可见的消瘦了,卢英心疼他,他却说心甘情愿,心里是幸福甜蜜的,根本不觉得累,让她放心。
如果不是小叔子周二勇,卢英还是很满足自己的婚后生活的。
周二勇性格跟他哥不一样,脾气暴躁,而且很自私,再加上他因为长相不大好,一直没有姑娘看上他,心里憋着气,看到哥嫂两口子恩爱,又妒忌又气愤,总是时不时来找茬。
周大勇性格敦厚,又觉得自己是大哥,不跟周二勇计较,卢英想尽量让他们兄弟俩和睦,从不在丈夫面前说小叔子的不是,也没有把他对她的态度放在心上。毕竟跟她过日子的是周大勇,再说婆婆对她也不错,有好东西都会想到她,虽然生活上没帮多少忙,却再尽力让卢英感受到被重视,更没有婆媳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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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卢英又怀过孕,有一次去给庄稼浇水,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不但孩子没了,还伤到了子宫。
医生说她以后可能没办法再有孩子了,卢英看到了周大勇脸上的沮丧,她又难过又愧疚。周大勇安慰她说,他们可以去大医院治疗,说不定还有机会,卢英点点头表示同意。
周大勇虽然不讨厌女儿,但也想要个儿子。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卢英觉得他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于是趁农闲时夫妻俩到处求医问药。只是几年下来,卢英的肚子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他们手头不多的存款花没了,每年的收成,除了吃喝更是一点儿没剩下。
婆婆甚至拿出了自己的棺材本,虽然不多,却也是想增加他们要儿子的希望。周二勇因为这事儿跟他妈大吵了一架,说家里的钱都给了他哥,以后他娶媳妇怎么办。
婆婆说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谁遇见困难都会伸手,如今给他大嫂看病是大事,再说了他的亲事也还没有眉目,暂时也用不上钱。最后婆婆还跟他说,不忙时也学点儿其他挣钱本事,到时候总有姑娘愿意嫁他,周二勇哼了一声满满的不服气。
直到大半年前,有个医生跟卢英两口子说,让他们不要费精力花冤枉钱了,他们得接受现实,卢英确实没可能再怀孕了。
周大勇好像也想开了,有一天跟卢英说,有个女儿也挺好的,以后好好培养她,说不定能顶几个儿子呢,卢英苦笑了一下,把头埋进了丈夫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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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知道了也没有怪卢英不给她生孙子,还让她以后踏实地过日子,也不用再去医院受那份罪了,卢英对婆婆满心感激。
虽然婆婆和丈夫都没说什么,可村里的闲言碎语却出来了。有人说催儿媳妇生男孩,那是每个婆婆的责任,不然死了到地下就没法儿跟老祖宗交代。
还说婆婆放任他们家大儿子绝后,女孩长大了一嫁人,啥都留不下。婆婆没有在意,还让她不要和这些闲人说话,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大着舌头说别人。卢英觉得对不起婆婆,也对不起周大勇,心里很是难过。
只是这份难过还没持续多久,周大勇就出了事,那天晚上他从外面喝完酒回来,不小心掉进河里,因为没有气力,扑腾几下就被吞没了。
那个小河是卢英怀不上孩子,失望和痛苦时,无数次想过寻死的地方,而它却带走了丈夫的命。
婆婆抱着大儿子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卢英死命瞪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丈夫已经泡得肿胀的尸体,不说话,也没有哭。
她这是一时还没能接受,这种无声的痛苦,说不定能把将卢英击垮。婆婆一手拉着小孙女,一手摇着卢英的胳膊,让她哭出来,不要这么憋着。
直到周大勇下葬,卢英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疯了一样要往墓坑里钻,旁边几个男的用力拦住了她。
那之后,卢英沉默了很久,婆婆撑着虚弱的身子,过去陪了她好几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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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卢英才开始干些穿针引线的活儿,虽然精神恍惚,可她总算缓过来一些,婆婆这才松了一口气,又窝在老屋里尽量不出门。
庄稼人没有那么多精力痛苦,男人不在了,还有孩子,日子要过,饭要吃,家要收拾,地也要管理,卢英又背着农具下地干活了。
周大勇刚出事儿那一阵子,不少人说这是报应,报应给卢英婆婆看的。你不是打算让你大儿子绝后吗,那就绝个彻底,也是报应给卢英看的,让你理所当然不想再拼儿子。
可想而知,对于刚刚痛失儿子的老人家和失去丈夫的卢英,这话传到耳朵里是多么扎心。伤人最深的往往是这种生活在身边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执念,别人的痛不能感受,而是努力去推翻别人跟自己不一样的想法,用以证明自己是对的。
要去怨谁呢?满眼望去,都是熟悉的人。这些人此刻正在往她们伤口上撒盐,可是这些人,在他们过往的生活中,曾经也有过雪中送炭,锦上添花。
要怪的不是哪一个人,也不是这一群人,而是不知道要怪谁。没有敌人的战争,只能自己跟自己作对,直到内心的对峙厮杀把自己打倒,否则没有出口。
曾经卢英奶奶跟她一遍遍念叨的这些道理,这些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规矩,她都懂。
她已经很努力,想要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过不了,也别勉强。她说她总相信还有别的出路。
可是这一次,卢英发现,自己的出路可能不会再出现。女人这辈子结婚生子,操持家务,然后给儿子娶妻生子,如此反复,一代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而她却没有生下儿子,往前的路很艰难,哪怕她想过安定踏实的日子,总会有人提醒她的不幸,嘲笑她的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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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节骨眼上,周二勇又来雪上加霜,给她伤口上撒盐,想要把她和女儿赶出村子,赶出周家。
几天后周二勇又来往外扔卢英的东西,他说话难听,态度恶劣,卢英正在不知所措时,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赶了过来。然后提着劲儿对着周二勇一顿骂。
看到老娘眼里的怒火,周二勇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婆婆让卢英打开院门,拉着小孙女的手走了进去,卢英跟在后面,婆婆转身又把周二勇喊了进来。
婆婆在正屋的一张椅子上坐定,盯着周二勇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把头低下去,然后大喝一声:跪下!
周二勇一下子被震住了,刚想开口拒绝,老太太又大喝了一声,他不假思索跪了下来。卢英懵住了,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婆婆向来是个好脾气的,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火,而周二勇平时好像也没这么怕婆婆。
婆婆刚刚凶冷的眼神柔了下来,她颤抖着声音问周二勇:“你是不是忘记了从前受过的屈辱?”
周二勇抬头望了望婆婆,好似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一些惭愧的表情。
婆婆说都怪我没能耐,生了你这么个寡情薄意的东西,真是周家的好子孙啊!
“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真的把你大嫂赶走?”婆婆再次严厉地跟周二勇说话,他吞吞吐吐挤出来一句话:“我,我只是觉得大嫂没儿子,应该早点改嫁,我让她走,她可以名正言顺再找,不然外人说她男人刚没,就。。。”
周二勇没再说下去,可能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假,没有人会信。他不过是想赶走大嫂和侄女,霸占大哥留下的房子和地罢了!
“真畜生啊!”婆婆摇着头痛苦地捶着胸口。
“妈!”周二勇看着老太太的样子,想站起来上前扶着她。
“为什么这么些年你还要来戳我的心窝,你是故意的吗?你是嫌你妈活得长吗?还是想学你几个叔叔,觉得他们当初做得对,你嫂子母女俩,应该跟我们母子三人一样,也受到这种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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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英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婆婆没提过,周大勇也从没告诉过她。
原来当初丈夫的父亲一场急病去世,留下婆婆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六岁。他们的几个叔叔想要把他们赶走,好霸占他们的财产。
婆婆性格柔弱,开始也是哭着求几个小叔子,说两个儿子是他们周家的血脉,再说了把他们赶走,能去哪呢。
几个人不管那么多,自私又冷血。婆婆领着两个儿子,跪在他们面前,把头都磕破了,也没人松口。
被逼急了,婆婆只得拿起钢叉,说谁要是再过来想赶他们走,就先拿命来试,反正他们不给她活路,大家就一起死吧!
几个小叔子怕了,这女人万一来真的,把命搭进去可不值,多少财产也没命值钱啊!一个退缩,其他的也就没人敢吭声。
从那以后,没人再来骚扰他们的生活,婆婆一手把两个儿子拉扯大,还帮老大娶了媳妇,当然也没少为老二的婚事操心。
婆婆说这个家原本就多灾多难,她中年丧夫,大儿媳也是如此,本来一家人应该抱团取暖,尽量把日子过好,再看看现在。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周二勇面前说:“别好了伤疤,再给别人身上也戳一个同样的洞,你知道疼,别人也知道。再说了,这个别人生的孩子还喊你叔叔呢。难道你们周家做叔叔的全是些王八蛋?”
她又走向卢英,说:“孩子,你的性子也太弱了些,做母亲的不能这样,你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啊?你要是想留下,可以招个男人在这儿过日子,要是想再找,看好了人家再嫁。”
卢英呜咽着叫了一声妈,用双手捂住整张脸,闷闷地哭了。
婆婆艰难地起身,往院子外面走去,周二勇也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扶住婆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跟卢英说了一句对不起。
卢英笑了笑,眼睛里都是星光灿烂,原来她的婆婆不仅善良,还如此智慧和勇敢,她相信周二勇不会再来为难她们母女,以后的日子,还是很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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