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文字家园】
01
早上，妈妈打电话来跟我抱怨。
抱怨我爸不务正业、不顾家、不管她死活，抱怨我弟东游西荡、不稳定、不听她的话，抱怨做不完的农活和操不完的心。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笨拙地安慰，等她悻悻然挂了电话，内心难以平静。
妈妈的抱怨我已经听了三十年了。仿佛从记事起，她就是个不快乐的人。她的不快乐与生活的艰辛无关，与生儿育女的琐碎无关，与命运的捉弄有关。
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是外公外婆40+高龄意外获得的掌上明珠。上面有四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用她扶。大哥年长她二十来岁，是她的小学老师，她读几年级大舅伯就教几年级，一路护送她小学毕业。
小学里出类拔萃的尖子生，初中入学不满一周就辍学了。理由与学校无关、与学习无关，与我爸有关。
我爸和我妈是娃娃亲。两个村离得近，当地人尽皆知。初中乡下娃都去镇上读书，好巧不巧分在一个班。
于是早上我妈走进教室，迎接她的是调皮男孩子们的集体起哄：“哇哟！鸭子（我爸外号）的媳妇来咯！嘎嘎~”。大笑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必须等到老师走进教室，拿出戒尺武力镇压，才渐渐平息……
02
我爸是出了名的混小子，脸皮堪比城墙，对此毫不介意。甚至为了表现出对娃娃亲这一陋习的不屑一顾，故意合伙捉弄我妈。
比如提前把洋辣子虫（农村常见绿色软体动物）放进我妈文具盒，吓得她上课尖叫；让人把我妈的长辫子偷偷绑在后桌腿上，痛得她下课大哭；以及下雨天故意拿错她的雨伞，午饭时故意打翻她的饭盒……花样层出不穷。
我妈是个害羞、内向又胆小的人，不堪其扰，惹不起躲得起，索性不上学了。温和的外公罕见生气，状告到我奶奶那里，奶奶拿起藤条把我爸一顿胖揍，但于事无补。
本来我爸的小心思是藉此定亲告吹，但枉费心机。奶奶是个心慈手硬的人，知道我外婆高龄产女后风湿缠身，靠轮椅出行、靠药物维持，最大的心愿就是活着看到我妈出嫁，因此一诺千金，不忍伤其心。
两个孩子年龄一到，成婚便提上日程。老爸毕竟一身反骨，东躲西藏，三次逃婚，均以被抓回来告终。最后心不甘情也不愿地被奶奶五指山压着，视死如归娶了我妈。
没有人知道我妈的心意到底如何，她好像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主见。明明生活在开明的现代，也系统地接受了教育，骨子里却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的古朴观念。
可能因为这些插曲，可能的确是性格不合。
婚后，两个人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我爸对我妈带着天然成见。我们三姐弟从小在老爸的雷霆万钧、老妈的寻死觅活和老人们的轮番劝慰下敏感又无奈地成长。弟弟两岁时，已具备淡定面对父母间腥风血雨的素质，童言童语：“你们要吵出去吵，别挡着我看动画片。”
03
我爸是个桀骜不驯、风趣幽默和讲义气的人，朋友成群，还算孝顺，对儿女也耐心，唯独在丈夫这个角色上拿不到一颗星。
他经常呼朋引伴，来家里把酒言欢，我妈婚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婚后却能做出一桌好菜招待。总是只身在厨房忙碌，等他们酒饱饭足、深夜离去后，再默默收拾干净。
她一心想做好贤妻良母，为此吃了数不清的苦头。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跟随他商海沉浮，生意失败背了巨额外债，毫无怨言回乡养殖务农，在池塘和田地里累得直不起腰……却不曾得到他的丁点疼爱。
我曾和我爸讨论过这个话题，他辩驳说：”我对你妈很好啊，给她买多贵的衣服，好吃好喝，她几次住院片刻不离照顾……“我说这些都不是我妈想要的，他沉默了一下，狠狠抽了口烟说：”相爱是勉强不来的，但我会以我的方式对你妈好，因为你们。有几次我也想狠心丢下你们，远走高飞为自己活一次，但我做不到，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我为我爸难过，更为我妈难过。她这么多年抱怨的内容，从来不是贫穷和辛苦，而是爱而不得，是我爸的忽视。她在漫长婚姻里的忘我付出，所求不过是我爸的在意和肯定。
外公外婆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如果实在吵得不可开交，我妈便会避回娘家。过不了几天，再自己回来。邻居阿姨心疼她说：“真是苦了你了。”我妈摇摇头：“不苦，这里是我的家。”
我们三姐弟都曾劝过爸妈离婚，主要是劝我妈。因为相较之下我爸显得没心没肺，刚掀了桌子，马上便能谈笑风生。而我妈会独自难过很久。
以前，我觉得我妈如果嫁给一个体谅她的辛苦、肯定她的付出和发现她的闪光点的男人，凭她的隐忍和勤劳，一定会过得非常幸福，至少安稳无忧。
然而，有一次弟弟弟妹争吵，我撞见我妈在楼下房间偷偷抹眼泪。我问她哭什么，她说：“哭自己命苦，年轻时候你爸跟我吵，老了老了你弟弟吵。”
我才明白我妈的不快乐，来源于没有自我，与嫁给谁无关。她把一生的幸福都维系在老公和儿子身上，而他们都是她的变数。我爸和我弟的风吹草动，都牵动着她的心绪；只要他们有一点波动，她就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平静。
我妈一生都在追求爱与温暖，却一直在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如果她能活得自我一点，可能会幸福很多。
妈，希望你可以快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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