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个是冬至,由于下周连续的考试我选择了没有回家。周五晚上和妞说:“这是两年来第一个不回家的周末。”妞喊:“你还好意思说!”
于是赶上周日的冬至,为了饺子吃的有些氛围,我积极地参加了义工活动——去老人院给老人包饺子。自己不是什么公益人,只不过想做一次凑热闹的吃货。
本来说搭公车过去,群里的鳗鱼姐好心地顺了我一程。其实是很恐惧的,上了一辆陌生人的车,里面还坐着三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她们很熟,谈笑风生。
这种陌生人陌生地的恐惧一直蔓延到老人院。
有一位义工是高校的老师,带着自己的十几个学生,和我年龄都差不多。于是我一进去立即就像入了大海的一滴井水,在人群里消失的没有踪迹,用鳗鱼姐后来的话讲,叫做:“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就记得你是白围巾,后来看见三四个都是白围巾还不理我。”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义工们自己很熟,学生们自己也很熟,唯有我和谁都不熟。但是这却是我最喜欢参加公益事业的一个原因,最羡慕那些自来熟的人,我穿插其中,像他们一样学着寻找自己的位置,寻找自己的价值,感受自己的存在。
于是几乎压根不会做活的我先到厨房摸了两下巨大的青萝卜,看了一眼大板刀,愣是没敢削;之后跑到老人房里接了个倒水的任务,刚出门就发现别人端着盆麻溜地跑了;接着回到门口硬插手洗了三根葱两把香菜,又开始自己无所事事的游荡生活。
这种游手好闲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看见一个推着老人的男生抓耳挠腮,他告诉我说那个奶奶听不见,让帮忙找几张写字的纸。这个听起来真简单啊!如果在学校我可以大把大把的送给他,可是我翻遍了每一件屋子,硬生生的没有看见哪怕是一张广告纸的角角。
于是这哥们放弃了,拿起手机开始聊天……真是!
啊!是我误会了这个聪明的人,他把字打在手机上让那位奶奶看,好在虽然耳朵不好行动不方便,这位老人家文化水平还是不错的,立即就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但是说的时候就又很痛苦了,往往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我俩还要面面相觑,连猜带蒙;后来经过艰辛的努力终于明白她是要回到屋子里去,而有一位“脑子有病”的大爷不让她回去。
于是我们在一面腹诽一面叫男生来把她推回隔道,抬上阶坎,才发现屋门紧锁,只好又去找那位刚被暗骂过的大爷。大爷一面嘟嘟囔囔地冲老太太喊:“就你事多!我要管六个人!六个人!光管你!不管别人!”一面掏出钥匙开门,热情地对我们说:“娃娃们,外面冷,来坐这个床,我刚才插了电褥子。”
坐定后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比划,她做聋我们做哑,完成了一个倒水的过程就把三个人弄得焦头烂额。接着更抓瞎的一步就是稀缺的两个男生被叫走了,我默默地看了一眼口齿不清并且经常情绪激动的老太太,心想万一她精神不正常一会儿砍我怎么办?赶紧悄悄地挪了一个便于逃跑的位子,以便不时之需。
那么该聊什么呢?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是人家先开口问我的年龄,于是打上“20”给她看,她随即说起自己有个小儿子才23岁……于是我不由得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发觉其实并不是个老奶奶,就写到“那该叫您大妈呀!”谁知还不对,人家认真的纠正我说是阿姨,末了说自己才四十七岁。
我一下就愣掉了,原来人家不仅不是精神病,也不是老年痴呆,人家压根就不是个老年人!于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似乎真的是个不到五十岁的中年女人……
就在我纠结真相怎能如此的时候那个“欺负人”的大爷进来了,他告诉我:“白水人!出咧车祸咧!你看那脑门儿上,软软滴一个包,傻咧,还大小便失禁!”然后他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对我讲起来自己:“额在这干了四年了,内蒙干过十一年,西安有七年,”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十六岁就出去干活咧!”
噢!我这时才明白原来这位大爷是护工啊!立即送他以敬佩的目光,然后脑子里自动把十六加上十一加上七加上四,算出一个连四十都不到的数字来,只好硬着头皮又算了一遍这小学一年级的题,往这位开上去六十开外的大爷身上更加敬佩的目光。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我们无法猜测他们的年龄,一种人是岁月无法留下痕迹的人,他们再不老我们就疯狂了;另一种就是岁月不断超额留下痕迹的人,我们疯狂的以为他们老了。
经历了奶奶-大妈-阿姨事件的我,已经搞不明白究竟是大爷算漏了还是我看漏了。
曾经无数次的想过未来,三十八岁的时候将有幸度过自己第一个阴历生日,所以一定要庆祝一下,告诉大家我一岁了;而四十七岁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准备为继续事业拼搏还是游山玩水?
计算间大爷还告诉我那位阿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学好坐了牢,小儿子找了个外地媳妇,说着说着自己直摇头道:“外地媳妇不好!”
有多少人说过:年华易逝,覆水难收。而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真正美好的逝去是一去不复返的,那些开心地说着“至少你还收获了经验”的人是在做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
中途我去上了一次厕所,然后看着两个不是旱厕的便池生生没有找到冲洗的阀门。出来后又不得不跨过地上的冰溜子在外面的自来水管认认真真洗手,这样才能去厨房门口包两个饺子,所以当我捏着小小的两个饺子皮时完全是用目光确认了自己的手指头才把它们分开的。
饺子时光终于到了,大爷给前院几位勉强自理和半自理的奶奶阿姨们端来酸汤饺,于是我有生第一次伺候别人吃了顿饭,也是有生第一次看着别人吃东西完全没有要流口水的心情。
说是伺候,其实也就是盯着罢了,等到她不小心把汤汤水水顺着下巴留下来的时候,用我那抹桌子的手法拿纸拂上一拂。大爷说她就嘴巧,这句话是不错的,因为她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个地方比那里灵活了。
吃完了一碗我去给她盛第二碗,却被告知管理不让。另一边的义工阿姨跟我说:“今天是咱们义工自个儿做饭,你放心去吧。”后来饭是盛到了没错,却被大爷拦住了,几个人忧心忡忡地说不敢给吃太多,照这样晚上就不要给吃了。
瘫痪病人的确由于缺乏运动而导致肠胃不好,但是也不排除他们怕处理大小便的考虑,因为之前大爷就提醒我们不要给她喝水了嘛!所以弄得我一时也搞不清楚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好心办坏事呢?
不论怎么说,当把第二碗端到她眼前时,我有一种对方要泪流满面的错觉:“我从来么舀过第二碗!我从来么舀过第二碗!”
也许是太激动了,第一个饺子刚被舔了一下就跌落在了地上,她呆呆地望着饺子,不远处跑来一只瘦猫用爪爪刨了刨,很有种要把那个大白饺子收入自己囊中的感觉。我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该为这位阿姨悲哀还是为那只小猫庆幸,只是觉得三双眼睛直勾勾的、虎视眈眈地对着一个地上的连馅都滚出来的烂饺子未免太戏剧化了。
我实在是忍不了这样的场合,只好走开了。
当真的达到自己一开始的目的——蹭一顿饺子时,已经完全没有吃的心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明明大家都认为很香的白菜萝卜大肉的酸汤饺子里吃出一种腐朽的味道,就是那种生命行至尽头时从躯壳深处散发出的灰尘味。
突然想起初中那时和葱葱瓜瓜一起去的养老院,和老人们一起共进午餐时,也是这种味道……
那里曾有一间白色的房子,只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位头发脱光了的老奶奶,她长得很瘦小很精致,是苏州人,年轻时一定是那种传说中点了朱唇穿着开叉旗袍的江南美人。她握着我的手,特别认真,不想放开却又说:“你去别人那里看看吧。”
这一刻,在饺子氤氲的香气里,我似乎又触摸到了曾经远去的时光,那些终究无法停留的光阴,和我们这些走在路上的人。
养老院,其实就是静静地停下来,在路的那头的终点,留待死亡班车的光临。
不论从哪里出发,我们终将逝去,不论愿意或者不愿意,所有的故事都有大结局,即使是中途放弃的残篇断章,本身就是大结局。
我们的人生其实与梦境没有什么大的分别,看似由我们控制,其实只是由我们承担;确实在控制又确实不是,一如操纵不了的心跳。还有,被设定好和没有商榷的开始。
我们不知道梦是怎样开始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始对不对?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被赋予的。如果运气好,一开始就不愁吃穿还有被称为父母和家人的人的保护;如果运气差,一开始就要缺少上那么一部分;如果运气更差,不仅缺三少四,还要忍受无数的折磨;要是运气实在是差到不行,或许连一身应该配备好的零件都没有弄好,末了跟你讲:“呀,搞错了,你回去吧!”
来!你回去吧……
不被通知的生,还有随时被告知的死。
我们为什么要尊重生命,也许正是因为生命是从不被尊重开始的。
挨着的义工阿姨突然贴得很近,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刚熟练地给老人们理完发的她,就感觉手掌里被悄悄地塞入了一个什么物什,然后她向房里使了个眼色,顿时立即明白那是老人硬塞给她的一个小鸡蛋。于是我谎称铺床想要进去,身后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大喝一声:“你要做什么!”吓得我赶紧把蛋往身后藏了藏,又和那位阿姨做了个交接,却还是被奶奶发现了。末了,我跟一开始那位男生说:“感觉这奶奶刚才挺糊涂的,怎么一下子就精明起来了?”他说:“感觉奶奶都快哭了……”
回首间,果然看见那位老人掀开帘子扶着门框,焦急地想要诉说或者挽留,但究竟什么也没有做,只有眉宇间无限的痛惜。
我们真心实意想要送给别人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东西,一定会倾尽所有,所以在一个连烂纸片片都找不到的空屋里,一颗被捏扁了的小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鸡蛋,就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能给予回报的所有。
有一天,等我们也这样老掉了,等我们也糊涂到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无比的聪明与灵敏。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在用余下仅有的生命在和上天做着抗争,当什么都将失去的时候,唯有如此,才能爱。
拼劲全力的爱,像所有风华正茂气宇轩昂的人一样去爱,这就是作为一个生命尚且鲜活在世存在的证据。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精卫中心最后那位诉说分裂症的病人,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述了自己的病史,然后说起自己的孩子,提起不久病好就可以回家带孙子的时候,整个人就容光焕发,透出不一样的神采来。
是期冀、是渴望,所以才在已经注定了的、被放弃了的、不被理解的艰难中继续前行下去。因为尽管很痛苦,但是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所以再累再痛再难过,依然很值得。
将生命视若草芥的人永远无法懂得这一点,他们不会感到矛盾的折磨,他们甚至无法拿出什么来与无情的命运做出抗争。这更悲哀,悲哀到骨子里。
我们喜欢甜,我们渴求温暖,我们向往光明……那些所有美好的事物是所有生命的毕生追求。可是却忘记了疼痛,其实疼痛才是上天赋予我们最足以珍贵的财富,是行与存在的最好佐证。
走的时候大家在院子里集合,这时才看见墙上有八个大字:珍惜岁月,善待生命。
如果放在别处,如果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让我看到这句话,自己不过笑笑,敷衍了事地说个“对”或者“有理”。真理一定是朴素的,也正是因为它们太朴素了、太普遍了,才会为我们视而不见,看成陈词滥调的空话和虚以委蛇的标语。
川哥说过:“所谓空话,其实就是因为做不到,做不到,天长日久的就空了。”
大道至简啊!
一群人往外涌的时候,护工大爷依依不舍地拉开大门,冲我笑笑说:“走了啊!”有种遗憾。
是的,不到一个小时前他同样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我笑笑说:“要是到了西安,你肯定不认我!”那时我疑惑的看了他,想起四五年前有一位一直敬佩的人在楼道拦了我说:“你现在不需要我了,就不愿意再理我了是吧?”那时我同样疑惑的看了他。
这一刻明白了,那是努力奋斗时心灵深处的无奈,是漫漫黑夜中对所有温暖的渴求。我很弱小,像萤火虫一样朝夕不保,但在那样的深夜中看起来却像在光明里一样遥不可及。
但是那曾经是我倾慕过的人呐!无数的光环,无数的阅历,无数的经验,乃至能讲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却在阳光下灰尘四散的时光里卑微的低下素来望去高贵的头颅。
不!你不懂!我也一样卑微!我也一样渴求温暖的存在!我也在所有的黑暗里寻找亮光漏下的缝隙!我也在所有的绝望里一边恐惧一边做出反击……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都是小小的萤火虫,虽然是一个个发光的个体,却都只能看见别人的光明。这是一个除了自救,谁也救不了谁的世界。
在这个世上,我们所有的生命都是逆光而行,每一个看上去开始都光鲜亮丽,只是走的越多,后面就拉出越长的阴影,那些别人很难觉察、而自己又根本不愿回头的阴影。
我以为男生是在玩手机,但他却在为交流做努力;我们以为她神志不清,但她只是生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
那些看上去是真相的事情其实一直都不是真相,而是扭曲了形状的投影。所谓真相,就是我们一直努力寻找,却始终无法体察的东西。
好比嫌解大小便麻烦而不给喝水或只给病人把裤子提到一半的大爷,却几十年如一日的做着这些工作,用同情怜惜的语气讲起对方的家事;好比自认饱受欺负的阿姨,在口齿不清的和大爷对骂之后,却委屈的陈述“别人都会蹲,他嫌我不会蹲”。他们不用纸笔,却仍然进行着有序不乱的交流。
而我呢?只能对那个讲“天冷,还是给穿上吧”,再对这个说“没事,不会蹲就不会蹲”。我看上去像心最好的那个人,其实不是的,那是因为我是条件最好的那个人,深知自己不用一直如此活下去。
大门开了又关,那些自由的人进去又出来。门里门外,永远是两个世界。我可以远离它,就像甩掉了一个噩梦,继续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充满希望与阳光的生活中去。
是啊!噩梦。虽说是助人为乐,呵呵。我们在幸福的国度里往下搭一搭手,感觉自己人生的价值得到了体现,很开心吧。但是如果彻底换成这种生活,只能实实在在地说是噩梦,必须是噩梦。
生活中可贵的不是美梦,而是噩梦;因为生活已经很像一个大大的梦境,我们又岂能生活在梦中之梦里。只有噩梦,才让我们对醒来怀有期待。
但是对于噩梦里面生活惯的人来讲,在他们的基调里,也有相对的快乐与哀愁,就像这个世界里无论何处都有相对的阴和阳。
愿意吗?不愿意!如果可以选择,谁会愿意?但是就像落难的王子,因为发生了,所以必须得承受,不论能否承担得起。倘若有一天落在你我身上,也一样得承受。
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无可选择的命运。
最后的最后,我不想评判什么,也不想说明什么,因为哪怕是高尚与卑鄙,在无上的道之前,都是虚妄,而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我们都是人,平等而平凡的人,注定会一无所有却仍然不懈努力的人。我们的身体不属于我们,因为它们从尘土里来又回到尘土里去;连同现在正在思考的自己也不属于我们,因为至今都无法找到那些因故失去意识的人灵魂何在。
但是我们却不得不生活在存在与不存在这一边界的梦境里,假借这个暂时属于我们的躯体,使用尚可操纵的精神,在似乎可以触摸的时间空间里行止。
因为即使这一切不过是梦境,也必须经历和完成。
这很好,不是吗?
曾经有一个无上的智者,他用一句不带有任何情绪的话总结了这一切,却被委屈的我们人性化的曲解,而这一刻,我又感觉到他俯下身来,在众生耳边轻轻念诵: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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