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和我之间的深仇大恨,罄竹难书。
五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外婆家,那时候常听外婆说,她小时候见过闹蝗灾,乌压压的黑云一般,所到之处草木尽皆蚕食殆尽,院子里爬得密密麻麻,灶台上、铁锅里也尽是蝗虫,水淹、火烧、土埋、铁锨拍,无论如何也消灭不完。外婆说这话的时候是恨恨的神态,但小屁孩不懂蝗灾的可怕,只是单纯地知道,外婆说的蝗虫就是蚂蚱啊,于是馋猫一样的我无比向往一场蝗灾,既能给外婆报仇,还能补充我匮乏的零食储备,不亦乐乎。
现在想来,那时的想法实在天真得可爱,不过我对于蚂蚱的钟情确乎无以伦比。父母当时还都是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每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远不足以维持一家人温饱,全靠农村户口分得的几亩薄田换取口粮、贴补家用。父亲很有几分书呆子气,庄稼把式很不在行,没少挨母亲的白眼和责怪,但他手巧、心细,写得一手好字,各种乐器无师自通,每次下班回来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小玩意儿,比如果丹皮、小陀螺、纸青蛙等等,如果赶上下地忙农活儿,就更值得期待了,一只轻巧的蜻蜓、几个胖乎乎呆萌萌的豆虫蛹、一把酸甜可口的桑葚,都让小小的我惊喜不已。不过跟这些比起来,我最期待的就是夏秋季节,因为每次父母下地回来,都会给我带几串蚂蚱,少则七八只,多则几十只,在草棒上挣扎扑腾,做了我的玩物。
后来慢慢地长大了一些,我渐渐不再满足于从父母手里接过馈赠。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后,就满世界和一群光屁股伙伴没命地疯玩,一到暑假更成了脱缰的野马。那时候路上没有如今这么多汽车,也没怎么听说过拐卖儿童的事例,家长也就放心地让我们撒欢儿,河沟旁、大树上、收过麦子玉米苗儿才一拃长的粮食地里,都是我们欢乐的天地。七八月份暑热难耐,蚂蚱也还没成年,半大的蚂蚱劲头十足,蹦得高、飞得远,最难捉住。每捉住一只,就顺手从田间地头薅一根狗尾草,要比较老的草才行,太嫩的不够长,也不够坚韧,从蚂蚱后颈处穿过,不多时便是沉甸甸的一串。最常见的蚂蚱一般有两种,一种脑袋尖尖,身材颀长,但是行动笨拙;另一种脑袋扁圆,五短身材,但是行动敏捷。其中有一种体型硕大的后者,后腿强健无比,视我们为无物,蹑手蹑脚地从后面接近它,伸出双手摆好架势,眼看就要一把捂住的时候,它轻巧地一振双翅,瞬间跃出十几米,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们这些愚蠢的人类。偶有运气上佳的小伙伴碰巧捉住它,还没来得及炫耀,便被它双腿猛力一蹬,手上居然绽开一朵小小的血花,大声呼痛之际,肇事者早已飞得无影无踪,因此君骇人的战斗力,老家的孩子们皆称其为“蹬倒山”,诚可谓名副其实也。而这种“蹬倒山”,宁愿挣破后颈寻求自由,是绝不甘于被狗尾草囚禁的。
如果说盛夏捉蚂蚱纯粹是为了娱乐,那么初秋之后捉蚂蚱就主要是为了补充我的零食食谱了。玉米成熟的季节,在乡间小道上漫步,经常会惊动草丛里的秋蚂蚱,大腹便便,行动迟缓,轻而易举便收获颇丰。“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收完玉米后,在满是秫秸茬的地里捉蚂蚱实在是个技术活,稍不留神就会割破脚腕,有时候忙活半天却只是个蛐蛐儿,空欢喜一场。傍晚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家,顾不上满身的泥汗,冲到堂屋里掀开水瓮盖儿,先咕咚咕咚灌一瓢冰凉甘冽的井水,气儿刚喘匀,便奔到灶房里殷勤地帮母亲添柴烧火、拉风箱,母亲清楚我心里的小九九,她总是宽容地笑笑,端起做好的晚餐摆到院子里的饭桌上。我把捉到的蚂蚱塞到尚未熄灭的灶台下,用红亮的余烬盖起来,不一会儿便飘来一缕缕野香,撩拨得本已旺盛的食欲更是难耐,急忙拨开残灰,蚂蚱们已经烧烤得黑中透红、焦香四溢,剥小龙虾一般大快朵颐,最好吃的当属蚂蚱腹部的籽,一排排黄中透亮、晶莹饱满,委实胜过世间一切珍馐。
十月一过,蚂蚱便逐渐销声匿迹了,但蚂蚱的美味却牢固地根植于舌尖上,留存在记忆里,引着我来年再与蚂蚱为敌。现在想来,进我肚中的蚂蚱何止千计!不过和蝗虫给人类带来的灾祸相比,我这点小小的报复似乎也无可厚非罢。如今年龄渐长,多年未再尝此野味,我和蚂蚱之间的仇怨,大约可以消弭一些了。
李虎,2019年1月17日于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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