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
文/起松
一
我坐在爷爷奶奶的对面,贴着窗,身旁还有一位女子,但我与她是很陌生的,一句话也没有讲过。我要到走道上去,一起身,她就明白了。这便足够了,到底我们只是暂时地坐在了一起,这样的挨着不会终古,而有人日日不离,相伴相随,面面相望时,却口不能宣,心不能喻,那样比之于眼前,不知要难受痛苦几何!
因此,这样的理解就足够了。
爷爷奶奶俱都花白头发,却是慈祥可亲,说话也耐听得很。我在他们之前上车。奶奶总爱和爷爷说几句话,间歇性地,归于沉默达片刻后,复又开口。
旁边的女子却来得比我早。只是大约过去了一个小时,她仍然娴静地坐着,一语不发。而我则斜睨着窗外的景。
又过去了几个站。这趟旅程还很长,与其这般沉寂,不如说些话,闲聊几句。我的心里正盘算着开口,却没想奶奶抢先说了。
“小伙子,你老是看什么呢?车窗外的景很平常啊。”
“啊?——呃——”我明显有些吃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奶奶却笑了。她继续说,
“一眼望去,平时都见过嘛!”
奶奶说话缓和,容易亲近,脸上还布满了笑,很快就消除了我的不适。
“奶奶,你说的不全对,你看近处和远处,就明显不同嘛。”
“哈哈哈——”奶奶笑而不答,仿佛在启发,但点到为止。
“奶奶乘火车是要去那里游玩吗?”
“去看孙子!”奶奶愈说愈爽朗,“你大约二十几吧,我们的孙子与你差不多,老头子想他,想得不得了。”
奶奶一边说,一边努嘴,示意我“老头子”就是她旁座这个人。爷爷和我身旁的女子几时聊起来的?还聊得很相投。
“应该让他来看望你们才是……”
“不用这样,他也是迫不得已,我们知道他心里……”奶奶话还没说完,就被突起的一声惊愕和连续不断的道歉截断了。
“欸!——”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男子躬身向我身旁的女子道歉后匆匆地离开了。我和奶奶俱都闻声看去,见女子端坐着,头微侧,左手轻揉右肩,想来是谁意外地撞着她,使她蒙受了疼痛。
既然无甚大的事情,我就把头调回去。奶奶却两眼直盯着我,俨然在疑惑,又似在催促,我避无可避,内心逐渐惶惶了。
“奶奶,你——怎么了?”
她凑近来说,声音极轻,“你怎么不关心她呢?”
她?谁?
“你对你的女朋友的态度平时也这样漠然?当心失去她,和我孙子一样,孤家寡人。”说完又是两声笑。
女朋友?我怔住了,但瞬即笑起来。她是错以为这女子即我女友了!
奶奶也在笑,两眼已笑成线。她脸上的皱纹也许有五条,十条,她非但不因之更显老态,蔼蔼然亲和之力反增。我奶奶若尚在人世,也应该是个这样的人吧!
这女子只和我坐在一起数十上百分钟,我与她连话也不曾讲过半句,她就成了我的女友,所幸她还不知道,否则她该怎样地不情愿呀!她定会力驳,使真相白于众人!假使相伴之人都来得这样容易,怎会有人一生都苦寻,又怎会有人大嚷“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企图看一看我的“女友”。也是有趣,天下要看“女友”的脸,却心悸、犹疑的人,恐惟我一人耳。
不承望,我刚把一双眼调过去,十分碰巧,她的头也转过来,角度和速度,与我极为配合。只消几秒,她的一双瞳,与我的两只眼,却恰好碰在了一起。
呵!真把我骇住了!我若飞速将眼抽回来,岂非向她证明,我瞧她是偷摸地,非正大光明地。但……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我之处境,可谓进退两难。
她却莞尔一笑,但这一笑终于也瞬时掩于密集的秀发之下。
二
车上的人大抵有两类,一类盼望早早地到达,视之为解脱;一类却指望列车能长久地行驶下去,不要有尽头才好。我在过道上走着,单看旅客的表情,一眼就能辨出他之所属。
这两个傫然无神,茫然眺望窗外,宜归为前一类。那边一对男女,女的将头倚在男的肩上,而男的双目有神,遥视窗外,此时此刻两人心里定是泛着暖流,无比地希望这样的时刻能长久,他们不是第二类人又是什么。
我走到车厢的一头,那里的人少,适合一个人独处。刚刚窗外还是抽绿的嫩枝呢,就是有人告诉我,它们是在颜料缸里搅过一遍的,我也深信不疑。现在,窗外不远处即是茂林,颜色深绿,再看水池表面刺眼的反光,不是盛夏之景又是什么。
我折身回去。有个男子,在和座位上的人争吵。
“先生,本就是你撞的我,你反倒说成是我撞你,还要求我让座,这样子无理的事还从没遇见过!我不会让座位给你,更不会让你占去旁边这个座位。”女子引身而起。
“年轻人,你不要这样无理!”奶奶话中有不少激愤。
“你要管这事,当心犯病。”
“你——”
我上前去,伸手拉扯陌生男子的手膀,徒然,他一动不动,横过半边头来,倒有几分吓人,“先生你——”我还没说完,就叫他截住了。
“怎么,你也要管这事情?”
“我坐在那个位置,你挡住我的去路了。”
“你的位置?她撞了我,作为赔礼,它就是我的!”他说得义正严辞,其声之洪亮好似在向周围的人宣读正理,而自己则沾沾于此,无限光荣。
“不要和他多说,多说无益,遇到这样无理的人……”女子朝我看过来,“你尽管过来坐下。
依她所言,我正欲绕过男子,男子干脆不言语,抢先我一步抬腿就要跨过去。他右手掌逮住小桌子的角,左手膀拦住女子,以他的力量,轻易地就能占领下这个位置。奶奶急忙拿起小桌子上的塑料瓶,用力打他的手,还喊爷爷也帮忙。
女子对我喊,“你是站着把自己的位置让出去吗?”
其时我怔于男子之蛮横无理,却又感于女子和奶奶爷爷极力维护我之座位,被她这一惊醒,之前还有几分惮于男子无理,现在索性什么也不顾,伸手上去抓住男子的衣帽,趁他全心应付奶奶和女子,用力一拉,叫他退回好几步,险些没站稳摔倒在我身上。
三
列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是硬的,可窗外的景是柔的。两者交融在一起,倒叫人十分享受。窗外现已换了一副新的模样,从前的盛夏景不再。显见得“风扫落叶”的风是很大的,可微风就要用“抚”字,连“吹”也不适宜,一片叶正轻微地飘扬,微风只要再快一点,它就可能掉落下来。而黄色预示着生命成熟,却不宜说它到了尽头。话说“一叶知秋”即是此景。
“你说你来北方是特意的?”经过刚才的事我借机与她畅聊了好些话,因此陌生之感退减了六七分。
“是啊,你来是为了城市,我来是为了草原。”
“我随口提的你还记住了”我继续问,“蒙古草原?”
她转动目光,遥视窗外,顷刻后说,“蒙古包,牧民,野马还有,草原狼……”
“嗯——”我不禁心向往之,由衷赞道,“诗人,你像诗人。”
“兴许我就是呢!”她展颜一笑,本就娴静,双颊又为秀发遮去很多,因此笑起来仿佛清晨慢慢消融的雾,美丽自不待言。
“我想在北方的城市定居下来,假如实现不了,也希望能有一年两年的时间。”她继续说。
“在草原上的城市?”
“不,不,草原,不适合。”
“那你不妨来我去的那个城市,兴许就爱上了呢。”
“你不是趁这假期去的吗,也是待不长的吧?”
“但……”我赶忙接着道,“但我会在那里先置办间屋子,我来了就是温暖的,我离开了也不会消失,仿佛是我可随时回归,永远依赖的。”
“可以。”
爷爷奶奶终于是要下车的,他们二人与我们二人亲切道别后,转身缓步离开了。
四
沿途的景变化得不大,差异只在于,黄叶更多了。正在掉落的究竟是因为风,还是,还是命已尽矣?我还要一意认为它们只是成熟,却不敢承认它们实是到了尽头吗。
“你快到了么?”
“嗯——下一个站。”
“啊?怎么这么快就到来了?”
“你是觉得我走得早了”她略顿,补道,“就到不了草原吗?”
“倒也不是——欸,你记住我要去的城市了吧!”
“嗯。”
五
注目着洒血般的夕阳,倏而感到凄凉,金乌回巢,阳退阴盛,然仅是因为此嘛?我禁不住喟叹,在芸芸众生中,相会已属难事,分离的结果更是迫不得已,避无可避。但车上的旅客之中又有谁人能使这趟列车为他暂停呢?没有,它一驶出就奔着终点去。
我且闭着眼,且听列车高歌,任它一路把我载去目的地,但望在那里置办好一间屋子后,有人来向我问好。
对座上新添了位旅客,是个男孩,约十三四,兴致挺高,大概是新上列车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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