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永盛元年，新继位的帝王坐在龙椅之上，仍在看那幅画，以沉默逼问着东洲画院当年所有的画生。众人在殿外跪了两天了，却给不出任何回答。只有跪在首位的升平知道，这世间绝笔《汴京春景图》是何人所作。只是，她宁死也不会说出那个人来。
她的画匠气太重，只知精工，常常为一只灰雀翕动的双翅弯腰至背酸腿肿。这样的认真，在这一拨画生中并不罕见。因为当朝皇帝爱的便是这精工细笔的花鸟鱼虫，所以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皆以此为风。
就在这众口一词中，那个叫崔端的少年却第一个说了反驳之词:“匠人运笔，何以为画？但邀富贵荣宠尔？”
众目睽睽之下，升平握了双拳，紧抿双唇，忍住泪水。
有人替她争辩:“东安不过十二岁年纪，纵是心机，亦不过是少年人的讨巧罢了。”
崔端听得冷笑一声:“亦不过十二岁年纪，便知天家喜好臧否，如此作画，不是为博那一眼青眯，又是为了什么？”
“崔端—”
“我自是在的。”
眼看就要吵起来，这场画试的主持者三言两语便平息了风波。
“崔端性狂，东安，你不必与他计较。比试结束，东安胜出，你们也都散了吧。”
事后，命题人安抚她，旋即又似无意般提起:“若有机会，或许可在今岁殿中比试，胜出者的画作将会被呈送给今上，切不可因此日变故废了功夫，照旁人疏懒模样学去了。”
升平点点头，东安乃是她的字，与寻常女孩不同，伊一出生便被族内长者寄予厚望，破例未及笄便早早赐了字。受了命题者这样的鼓励，升平却忍不住想起那人冷淡的批评，心底一阵失落。
她手捧长卷踏扶廊缓缓而移，未行得几步，却看见了侧身站在廊角的少年。
清瘦的人影端然立着，与那青色的天宇融在一处。少年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落在她沾有泪痕的面庞上。
升平愣了愣，拼命抹掉泪痕，崔端将手中的一壶酒抛到她怀里，淡然一笑:“早知道你会哭鼻子，我就不说了。”
她破涕为笑，拧开酒塞，上等蔷薇露的清香自小小壶口逸出，鼻底未嗅人已先醉。
他作了个大揖:“汴京狂生崔端，给东安小弟赔罪了。”
画院灯起，少年抬起一张浅笑的面孔。
多少年后，升平仍旧无法忘记这个春末的傍晚，温热的蔷薇露，阶下的丛花，手中捧的长卷，掷到怀中的酒壶……还有这淡淡远山的眉峰，这容止端雅的风神，这一习随风的青衫。这双若秋水的眸子里映出彼此的模样时，自己倏然而止的心跳。
崔端与升平渐熟后，便不再叫她“东安小弟”，而是直呼升平，作画之余也是同出同进。
画院的学生见两人亲厚如此，心里不免嫉妒起这个瘦小的婺源少年来。
因为在此之前，狂生崔端是不与人结交的。崔端的笔墨纸砚是旁人碰也不得碰的东西。但升平却可以将买来的饭食随意搁在他练习的画纸上，一面吃着面饼，一面抹嘴听他指点笔下玄机。崔端的大作，是可以引来枝上鸟雀的上品，而升平却可以在他作画的小室中，铺一张竹榻，枕手午憩到日暮。
崔端的眼里，本融不进任何人，而升平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例外。
有人编了一首歌谣，笑讽这几乎要同床共榻的两人:“并蒂花，开两枝，两枝生，两枝落，两枝夜眠到日升，升平乐中奏相思，崔郎崔郎知不知？”
崔端的姓，升平的名，全嵌入这短短歌谣中。汴京的东洲画院，向来是流言蜚语的传处。年轻俊朗的学生，留情的妓子酒娘，还有桥上结的霜，骏马踏过的痕迹，是千古后多少人执迷不悟不肯放下的旧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