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山坡上的合欢花降落伞般的，在风中打转。
“老师，你为什么喜欢合欢花呢？”小小的孩子仰着头认真地问着我，我努力把头往后仰，鼻子还是忍不住发酸。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曾这般天真。
那时的我尚只有五六岁的光景，父母双亲都是文人，又恰逢世道动荡，军阀混战。父亲时常邀朋友到家里小聚，所谈的皆是有关民生的事。母亲在院子里陪着我，叫我念书写字。但凡念到有关家国大义的文章，母亲显得格外激动，一遍一遍教我，她的声音不复平时温柔，倒觉得铿锵顿挫，眼里的泪水清晰可见。我耐不住性子，依偎在母亲的身旁，指着院里的合欢。
“阿娘，你为什么喜欢合欢花呢？”
“合欢，合欢，多么好的花名呀！千古以来，世人都希望合家欢好。爹娘为你取名薏欢，便是希冀我们欢儿一生欢喜。”母亲笑着，温柔的笑着。我感到无比的快乐。
“那欢儿就是阿爹阿娘的合欢花，对吗？”
“对，欢儿是爹娘呵护的合欢，爹娘最爱我们欢儿的笑容了。”阿娘说着，一边帮我理了理鬓角的发丝。
我六岁生辰那日，母亲细细的为我编发辫，梳子在我头发上来回移动，母亲的力道很轻很轻。父亲在外面等我们，要将我送回乡下待些日子。我自然是乐意的，我怀想乡下的花花草草，还有一起嬉戏玩耍的伙伴。一路上父母双亲紧紧拉着我的手，我挣脱不开，只能乖乖走着。回乡的路有点远，而且当天又起的早，我实在是累的走不动了，阿爹便蹲下来背我。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安然地睡着了
“欢儿，欢儿快醒醒。”阿娘唤醒睡梦中的我。
这一觉感觉睡了好久。姑姑来了，就在父亲旁边站着。可父亲始终没将我放下。
“阿爹，那山坡上有很多的合欢呀，一树一树的合欢花连在一块开，就像云霞一样，好美丽呀！”我趴在父亲背上，开心地喊着。
父亲淡淡的点了点头，姑姑接了话。
“如果欢儿喜欢，等吃过饭，我们就去山坡上走走。”
我抬头望了望阿娘，阿娘出神地望着合欢花。
饭后，姑姑如约带着我们一家去了山坡。我挣开爹娘的手，欢快地在山坡上窜来窜去，三个大人则在一旁低声交流。偶尔，我回头朝他们笑笑，总会与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
夕阳西下时，爹娘就要离开了。阿娘温柔的摸了摸我的脸颊，随后紧紧的抱着我说：“欢儿，一定要记着，你是爹娘的合欢花，要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等合欢花开了，爹娘就来接你。”
母亲抱得我喘不过气，她的泪水顺势流到我的背上，冰凉冰凉的。直到阿爹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娘才松开我。阿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拍着我的头，“欢儿，要乖乖的，知道吗？好好听姑姑的话，要好好识字。等下一回，合欢花开了，我和你阿娘就来接你回家”
“阿爹阿娘，合欢花开了，你们就要记得来接薏欢。我会很想很想你们的，你们也要很想很想我”我忍不住哭了
“好，我的好欢儿”父亲用颤抖的手，擦拭着我的眼泪。阿娘的眼泪流的很厉害，似乎怎么也停不下来。
姑姑带我回了家
我见到了邻家的哥哥，他个头比我大，身着青衫，眉毛稠密，像出了刀鞘的剑，挂在脸上，眼睛圆圆的，又跟泉水一般清亮清亮的，愣似能把人望到心里去。
“欢儿，快叫哥哥好！”
“哥哥好，我叫薏欢，你呢？为什么我从前没有见过你”我笑着
“薏欢妹妹好，我叫苏祈，我是新近才随爹娘搬到这的”他一本正经得作答，声音脆生生的，宛如珠子掉落在盘子上
“苏哥哥，你的名字真好听，你能教我怎么写吗？”
苏祈哥哥把我的手拉过去，在我的手心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像小蚂蚁爬过一般，直发痒。
姑姑，在一旁看着，末了才说：“你们认识一下，明日就可以一起去上私塾了。”
“私塾？”我不解
“对啊，你爹娘临走时嘱托我，送你去识字”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我也在私塾里念了好几个月的书。六月的某一天，我醒的格外早，只因昨夜梦里我闻到了合欢花香。推窗一看，山坡上已是一片红艳艳。
“姑姑，姑姑，阿爹阿娘今天该要来接我了。”我迫不及待的想将这个消息告诉姑姑。
姑姑只是点了点头，就催促着我去念书。
“姑姑，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去念书呀？欢儿好想好想阿爹阿娘。”
姑姑并没有回答我。
“姑姑，姑姑答应欢儿好不好？好不好嘛？”我一个劲摇着姑姑的胳膊，泪水已在眼里打转。
姑姑迫不得已，只好说：“欢儿乖，上完学就可以见到阿爹阿娘了，学习一刻也不能耽误。阿爹阿娘若是看到薏欢认真念书，一定会很高兴的。好不好”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在私塾里留到了傍晚。可是，我盼了一天，都没有见到阿爹阿娘。临睡前，姑姑在一旁哄我，说是一觉醒来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我焦灼的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过去了，我仍没有见到阿爹阿娘。所以，我决定自己去找阿爹阿娘。上完课后，偷偷的溜走。
我完全不知道路，兜兜转转走了好久。暮色四合，我仍然没有找到出路。丛林深深，风在呼啸着，总感觉有东西在靠近。我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只是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哭，“阿爹阿娘，你们在哪？欢儿好害怕。”我一边哭一边想着爹娘。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薏欢妹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我立马回过了头。
“苏……祁哥哥，我……找不……到阿爹阿……娘。”我抱着苏祁哥哥，已经哽咽的快说不出话了。
“好妹妹，你姑姑都被你急疯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找你。快别哭了，哥哥背你回家，明早再去找你爹娘。”苏祁哥哥帮我擦拭了眼泪，背着我回了家。
“苏哥哥，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们为什么不接我回家？”我趴在苏祈背上啜泣
“薏欢妹妹，这么好，你爹娘不会舍得不要你的，可能他们有事给忘了吧。”
“真的吗？他们不会不要薏欢？”
“当然了，傻妹妹，你可是你爹娘的宝贝呢，没有人会不要你的”
“苏哥哥，也不会吗？”
“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
一回家，姑姑就让我跪下。她扬起手，在空中停留了好久，最终还是将手放下了。
“薏欢，你怎么可以离家出走，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姑姑怎么办？我要怎么向你爹娘交代？”姑姑板着脸，严声斥责我。
“姑姑，欢儿好想阿爹阿娘，欢儿害怕，阿爹阿娘是不要我了吗？”我哭着问姑姑。
姑姑颤抖地将我扶起，搂着我，哽咽地说：“欢儿，你听姑姑讲。你阿爹阿娘永远的走了，可是他们不是不要你。他们很爱你，所以去参加了战争，去为更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争求和平美好的成长环境。欢儿，你要为你爹娘感到骄傲。”
“我只要阿爹阿娘陪我。”我挣脱姑姑的怀抱，哭着跑向自己的房间，差一点就摔倒了。
姑姑说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甚至梦里还喊着阿爹阿娘。后来还为此病了一个月，那段日子苦了姑姑，每日陪着我，想办法逗我开心。苏祈哥哥每日上完课，也会来看我，跟我说私塾里发生的事，教我识字，为我讲学。
十年后，我和苏祁哥哥都已长大成人。苏祁哥哥是私塾里最优秀的学生。先生曾当众人的面夸他：“这孩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为人中龙凤。”苏祁哥哥虽然身处村野，却时时关注着外面的变化。每每谈起时政，总是义愤填膺。像极了当年的父亲。
有一天傍晚，苏祁哥哥约我一同到山坡上走走。彼时正值合欢花开的最盛，山坡上一片火红，同绚丽的晚霞交相辉映。我们边走边聊，有些情意我们都早已心知肚明。
“薏欢妹妹，你听说征兵的是了吗？”苏祁哥哥突然问我。
“嗯，听说了，苏祁哥哥要去当兵吧。”以我对苏祁哥哥的了解，这样的选择是理所当然的。
“还是薏欢妹妹了解我，这正是国家水深火热之际。我听说外面，战打的紧。很多跟我一般大的青年，都已经投身到队伍中去了。我哪能不为国家不为人民效力呢？我们应当将这合欢花开遍中国每一处。”苏祁哥哥目光炯炯，恨不得立刻投入战斗中去，“好妹妹，你相信我，当战争结束后，我一定陪你看这满山的合欢花开。”
“苏祁哥哥，你尽管去吧！你在前方奋勇杀敌，我在后方当一名教书先生，尽心培养国家的储备力量。我也会照顾好你的父母的。你只要记着，无语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我握着苏祁哥哥的手，丝毫不想。十年前，我握不住爹娘的手。十年后，也是一样。
苏祁哥哥走后，我又回到了当年等待阿爹阿娘的那些时日。一有空闲，我就到山坡上去眺望，从第一株合欢树开花，到最后一株合欢树掉落了最后一朵花。年年如此。每一阵风过，我都在期盼着听到一声“欢儿”或者是“薏欢妹妹”。陪伴我的除了姑姑就是日渐发黄的苏祁哥哥的唯一一封信。那一封信，我每一日都在看，信的内容早已在我的心里扎根。
薏欢妹妹：
见信如见面。
“英勇非无泪，不洒敌人前。”
“男儿七尺躯，愿为祖国捐。”
我一直记着这首诗，以此勉励自己。每打一次仗，每杀一个敌人，我便欢欣不已。因为这便离我们的诺言更近。妹妹，万望保重。
多年后，因缘巧合，我才读到这样一首诗，“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
“合欢花，它是转瞬即逝的快乐。你们有幸生活在这个和平年代，就要学会珍惜。”孩子们错愕的看着我，眼里是不解，是天真。我倒希望他们永远永远都不明白，希望他们在恰当的年纪里，抓住每一分钟的快乐。
人生呀，很长很长，快乐总是很多很短，像流星的尾巴。
又是合欢花开时，那人明天或许就回来了，或许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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