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正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大哥来信,告诉我现有推荐上大学制度将取消,马上要恢复高考,希望我积极准备,争取去试试。不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这一重磅新闻,这无疑为我重返城市提供了极好机遇
为什么提重返城市?这得从“火红的”大跃进年代说起。
1958年,从事理发工作的父亲响应政府号召,到农村去为农民兄弟服务。随即卖掉城市住房放弃城市户口,带领全家(包括出生不久的妹妹)来到刚成立的涂山人民公社,在公社理发室继续从事理发工作。过去住家在南岸弹子石胜利街,离现在农村住家弹子石大石坝不远,20分钟左右路程,但在当时城乡二元化结构下,我们的身份地位却发生了本质变化,由人人羡慕的城里人变成被社会歧视的农村人,真是从天上掉到地下,亲属及街坊邻居对我父亲这一选择都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后来,随着公社食堂的停办,医务室、理发室也相继撤销,我父亲一个人继续留守公社理发室,划入新兴大队大石坝生产队。这时我父亲向公社提出请求,想把我们全家由农业户口转为农村居民户口,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公社一级没有这个权限。
到农村的路很宽广,回城的路很艰难。那时农村人要成为城市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通过读书考大学中专,二是男性参军后在部队入党提干或转志愿兵,女性找有职务的军人,到一定年限当随军家属,只是这两条路极少人能走通。1964和1965年,我的大哥、二哥通过读书考大学中专成功实现重返城市愿望。我就很不幸,1966年小学毕业,遇上文革爆发,阻断了通过读书重返城市的途径。
1967年2月,我正式回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每天4个工分,11年农民生活由此开始。因为两位哥哥在外工作,农村中的少数青年去修襄渝铁路、到社办企业、集体组织到工厂做临时工等均与我无缘,这些好事首先要照顾纯农户,更不用说被推荐读书了。
在农村期间,除参加农业劳动外,还做过上街挑粪、为建筑工地挑河沙、为牛奶场割草和背干草,收潲水养猪,种自留地、拾煤渣等繁重体力劳动。这些繁重体力劳动不仅造成了我腰椎严重损伤,加之心理压力还使我头发全部掉光,现在的头发都是后来重新长出来的。辛勤劳动里最值得一提的收获是自留地糯包谷(玉米)种得好,每年除满足吃、卖嫩包谷外,还能收获几十斤老糯包谷米,用来春节推糯包谷汤元,亲朋邻居们都夸很好吃,与糯米汤元没啥差别。
1969年4月,重庆新三届(原小学66、67、68三届)适龄生进入初中,超龄生则享受不下乡留在城里安排工作的待遇(这三届城市户口学生根据出生年月划分为超龄生和适龄生)。农村户口学生没有年龄划分,是否入学完全根据自愿。我在城市应属超龄生,现为农村户口就可入学。我从较远一所中学转到离家较近位于弹子石野猫溪的重庆38中,那时只有半天上学,农村学生可以不参加学工学农,这样,除半天上学外我就在生产队挣工分,从未脱离农业生产第一线。
1971年3月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来重庆各中学招工,城里学生家庭出身不好以及农村学生都不能去建设兵团。初中半天学习生活就此结束,学校没发任何学习凭证,以至这批城市学生在文革结束后通过双补才被承认初中学历。农村学生无须动员,自行回乡。
初中学习虽然不正常,但于我而言却非常重要,使我后来报考大学有了底气。而且初中几位老师对我的影响也令我终生难忘: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谢德远,重师数学系毕业,我的数学基础得益于他。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他敢于在课堂上给学生宣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有限时间里给学生讲解数学知识并布置、批改作业。后来听说谢老师调到大渡口区的钢花中学,仍是优秀数学老师。
语文老师王永芳,南充师院(现西华大学)1964年中文系毕业,对学生和蔼可亲,对我特好,经常给我单独讲解课文,后调到北京与清华大学毕业的丈夫团聚。还有一位语文老师刘云理,是很有个性的中年老师,思想敏锐,语言犀利,学生都喜欢听她讲课,可惜她丈夫被划为右派。恢复高考后,刘老师的几个子女都考上重点大学。
经历多年农村磨难的我,突然得知要恢复高考,甭提多高兴了。高兴之余首先面临的是如何复习?消息来得突然,教材紧缺,没有复习资料,时间紧,离高考仅一个月。语文、政治、史地全靠基础及平时知识积累。
我从小喜欢读书,文革前读小说。文革期间在生产队劳动,雨天不出工就在家看书,主要阅读的书有:(1)、毛选1—4卷及毛主席诗词,毛选及毛主席诗词每篇后面的“注释”很重要,可以说是精典资料。(2)、1964年我大哥在兰州买了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寄回家送给我们。通过字典不仅可以认识很多字,还可以从字典后面学到很多知识,如从夏朝开始到清朝结束的中国历史朝代顺序(高考恰好考了朝代的填空题),现在的新华字典已没有这一知识信息;世界各大州所属各国的人口、面积、首都资料;中国各省、市、自治区的人口、面积、省会城市;计量单位和化学元素等,这些知识点现在的新华字典都已保留。(3)、两个哥哥过去读书时的教材和妹妹读书教材都是平时阅读资料;(4)、生产队订的报纸送到我家(理发室),每天有报纸看。还有喜欢听我父亲讲他过去坐茶馆时所听的评书,这些评书多为历史故事。
这样我的文史知识还有点基础,重难点仍在数学。对我来说数学不是复习而是重新学习,我利用妹妹(高76级学生)保留的数学教材,一周学一册,先看书中例题,然后再做习题,把不会做的习题集中起来,每周用两个晚上去本生产队tong好友家,请她的丈夫为我讲解。tong好友丈夫数学特别好,高考时因家庭成分不好被调配到西宁铁道学院,三年大饥荒时学校解散,回到重庆进入粮食公司弹子石粮站,专管涂山公社的粮食关系,用现在话说是很有权的。我二哥初中数学很好,他在家时也为我解答疑难题,另外我大哥在北京做好一些数学题寄给我学习。我学习数学的原则是看得懂听得懂的内容多花时间学,既看不懂又听不懂的内容坚决放弃,绝不浪费宝贵时间。如初三几何“圆”就放弃了,高一解析几何要好学一些,毫不犹豫地坚决学,也到此为止,再不往前学了。
高考报名是在公社,由当时的社教工作团负责。我家离公社所在地很近,报名时被告之我这样的学历只能报考中专,我很着急地告诉他们,中专年龄限制在23岁以下,我已超龄没有资格报考,只能报大学。社教工作团的人很负责,立即打电话问区招办,回复是只要本人通过自学达到同等学历可以报名,我报的文科,报名费5角钱。报名后就填志愿,重点和普通院校各填报三所,记得普通院校第一志愿填的是重师,第二志愿填的是重庆三师高师政教专业,最后志愿填了一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后改为师专),那时的心愿是无论学校好差,只要能跳出农村就行。
报名后,高考目标已公开,就不怕别人嘲笑,我正式停工复习。1977年12月9日下午去11中看考场,只见人山人海,考生太多,老少都有,这是10年来好多届学生的累积哟。南岸区只设11中一个考场,全区考生都集中到11中考试,一直保持到现在(高职考试除外)。
考试后感觉除数学外其余学科还可以,特别是史地考完出来很多考生都在说有道填空题“三国时谁率领船队到达夷州(今台湾)”很难,填郑成功的已不错,起码知道历史上有这个人,绝大多数考生乱填或空起不填,只有极少数考生正确填“卫温”,我就属于极少数之一。能回答正确纯属幸运,我表妹是白沙沱83中高75级学生,来参加高考住在我家,她有点油印复习资料,资料里恰好有这个知识点,我们共同复习时就记下了。数学花费时间精力最多,却考得最不满意。数学试卷发下来后首先通览一遍,第一题8分送分题首先认真完成,有几道初三几何题占分比重大,因做不来,只写了个“解”,后面打个冒号。其余的题按先易后难原则做,每道题都去摸一下,根据自己所学知识的理解,能解几步算几步。最后一道压轴题是解析几何,因复习时学过,仍做了几个步骤。除第一题明确做对了外,其余题虽然做了但对与否不得而知。入学后听同学们谈到高考数学成绩才知到我的数学成绩还过得去。
1978年初某日中午,公社广播站播出了体检通知名单,连续播放几遍,当听到自己名字时,我心中的高兴就不摆了。那时每家农户都安装了有线广播,每天早、中、晚播3次,农民靠收听广播获取消息。亲友们听到广播后相互转告,来家祝贺。体检在上新街区二院进行,无大恙,只是有点心动过速。
春节后,一些大学通知书陆续发出,我迟迟没收到通知书很是焦急,家人的安慰丝毫没减轻心理压力。直到3月某日下午刚出工,我和女社员们在地里给春莲白除草,一年轻邻居抱着小孩来到地里,隔着老远就喊:“方碧,通知书来了!”大家听了立即放下手中锄头一阵欢呼,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随即我拿起锄头领着女社员们来到我家,把通知书拿给大家看,录取我的是所填报第二志愿重庆三师高师政教专业。这时我妈妈烧好开水让大家喝,满满坐一大屋子人喝着白开水开心地笑,高兴极了,要知道平时是喝冷水哟。这天下午大家耍了半天,生产队长同意照记工分,这算是我带给大家的好处吧。
接下来就是我的xia好友督促队长尽快召开队委会给我写鉴定,xia好友是初68级的,她父女俩都是队委会成员,由xia好友执笔,本人从来表现很好,鉴定那是没得说的。生产队没有公章,只负责写鉴定,盖公章要找大队。这时xia好友又陪我去大队书记家,书记是位年轻退伍军人,很高兴祝贺我,夸奖我为大队争了光,那是当然的。据资料统计,77级报考人数570多万,首批录取21万,后扩招6万,共录取27万,我是首批录取的21万人之一;那年全公社184人报名,只录取了4人,其中有3人是高66级学生且是公社民办中学教师,仅我是纯农民且是以文革时期不正常的初中学习经历考上大学,真的是争光了!
迁移户口和办粮食关系我都没跑路,迁移户口是wan好友帮我办的,她丈夫是公社的公安户藉;粮食关系是tong好友帮我办的,她丈夫辅导我数学,本应我感谢他们,结果反而是他们请我吃饭,送我笔记本。tong的丈夫因辅导我考上大学而名气陡增,不久被提为弹子石粮站站长(当然还有其他因素)。
准备就绪,入学时间已到,二哥和大嫂送我去学校,位于九龙坡区二塘七公里的学校(现为重庆交大)这么近,还要在南岸海棠溪转车,可见当时交通的落后。大嫂有一同事家住六公里成都军区后勤仓库,我们去那儿稍事停留后才去学校报到,我算报到较晚的。
入学后,才知这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同学中有名人高干、高级技术人才之后代,干部子女也不在少数;爱好文学写作、书法绘画、体育、音乐、戏曲等的同学比比皆是,而我没有任何特长,各方面与同学们的差距都很大。同时,很多同学都在抱怨没填报这个学校和专业,觉得被录取很吃亏,没有我这么高兴。初步了解情况后,我不再兴奋,冷静下来想想今后该如何做,回答只有一个:唯有继续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读书做事,方能在新环境里立足。在后来几十年工作生活中我继续坚持了这一理念,现在想来这是正确的。
从1967年2月回到生产队务农,到1978年3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整整当了11年农民,至此终于告别农村生活,开始进入新的生活领域。
原政教专业77级1班胡方碧
2018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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