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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人喊你过去一趟。”
牛头马面脚不沾地，面无表情地通知正忙着理件的我，“据说是接到了投诉。”
我愣了愣，从成山的快递堆里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自己：“我吗？”
牛头马面点了点头，也不在乎我还震惊着，又飘走了，看起来十分忙碌。
我是真的有些吃惊。他在这家地府工作两年了，一直以来勤勤恳恳风雨无阻，从不丢件，没收到过除了全五星以外的评价。这还是我第一次被投诉。
但是顾客就是上帝，到了地府也是地府的上帝，我放下手头的东西，走向阎王大人的办公室。
路上我摸了摸自己的长命锁，这是我的习惯动作。阎王曾告诉我，我来到地府的时候，这把锁就挂着了，从此再也摘不下来。在我不安的时候，摸着它就能让我平静下来。
02.
“非常抱歉欺骗了你们，但我实在不知道如果不是用‘投诉’的理由，我还能怎么联系到您了。”
阎王办公室里，那位据说要投诉我的顾客刚一看到我，就落下了泪来。女人看起来本想握住我的手，不知怎么又缩了回去。她深深弯下腰，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间是斑驳的灰白色。
她的语气听起来疲惫又庄重：“我其实是有事相求……拜托您了。”
我和阎王大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气氛有些尴尬，我只好说：“如果是寄快递的话，打我们公司的联络电话就可以……”
女人深吸一口气：“确实是寄快递。但我是希望您，帮我把一样东西寄到人间界。”
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像是透过我看到了谁，非常温柔，非常怀念。
我在那一瞬间，竟有些震颤的感觉。
03.
地府头大脚小，是个倒三角形，一堆面目模糊的魂魄排着队等入轮回之口。我拿着阎王大人给我开的证明找到了出入地府的负责鬼，从大而开阔的“人间”出口里游了出去。
人间的东西可以通过烧纸之类的形式到达地府，但地府阴气太盛，除非入了轮回，否则是不可能往上到人间的。所以“把东西寄到人间”，按理说是完全禁止的。
先前我的顾客在语出惊鬼之后，向我们解释道，她生前有一句话始终没能传递出去，她抱着这点心愿到了地府，却因为执念太重而喝不下孟婆汤，据说一入口就吐——虽然我怀疑是孟婆想撂挑子了，所以马虎熬汤，导致口味太难喝。
她于是单独将这句话写在了信纸上，并且借“投诉”的理由找到了我，拜托我把它送到，好消人间执念，得以重入轮回。
我也不知道她和阎王是做了怎样的约定，总之，他俩短暂的单独谈话之后，阎王特批我进入人间一天，完成这次的快递任务。
04.
“人间”这两个字，对所有曾在地府居住过的生物而言，都充满了诱惑力。
从这一点来说，我还是很感谢这次来得莫名其妙的快递的，毕竟出这趟公差，竟然还算是度了个假。
和灰扑扑的地底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天是轻飘飘的，空气里没有孟婆汤那股难闻的酸味，路边甚至还有活着的花花绿绿的植物——在地府，除了曼珠沙华，我就没见过其他花了。
虽然很想多看一会儿，但我也知道时间只有一天，不够我随便挥霍，只好先送快递要紧。
我手里捏着一部手机，这是当初不知道谁烧了下来又没落款的东西，被阎王截了胡，现在借给我，权当个导航用。尽管如此，被人间的一切晃得眼花的我还是找路找晕了头。
我昏头转向地上了“地铁”，差点坐反方向，好不容易在正确的站点下了车，又跟着地图上标注的蝇头小字七拐八拐，仿佛在走迷宫。
收件地址标得非常清晰，这里的路却十足复杂，在我终于走到迷宫出口的时候，这一天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晚霞的色彩很温柔。
眼前是一处老胡同，墙砖的边角泛着黄渍，明显上了些年头了。
在扑面而来的尘土气息里，我打了个喷嚏。
05.
我忘了是多久没来到过这里了。
我是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再重新“意识”到我不该有这种想法的——因为事实上，我其实没有自己“生前”的记忆。
阎王告诉过我，来到地府的时候，按照人间的计算方法，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可能是年纪太小就死了的缘故，记不住自己死前经历了什么，反而很不怕那些牛鬼蛇神。那时我还要跟牛头马面玩家家酒，把他二鬼烦得够呛。
我停留在胡同门口，竟然不敢抬脚，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我走过这条路，甚至可能走过成百上千次。
这种感觉在我走到宅子面前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这是那种很老派、也显然上了些年头的老宅。我深吸一口气，按下大门上的门铃，又喊了一声：“有人吗？您的快递！出来拿快递啦——”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正在遛狗的老爷爷奇怪地看着我，他脚边的雪纳瑞岁数也不小了，慢吞吞地闻了闻我的裤脚，然后很自来熟地冲我晃起了尾巴。
“小伙子，我看你在这里绕了好久，是不是找错路啦？”老爷爷说，“这里老早没人啦。唉，十年前这家的小孩子死掉以后，男人没多久就搬走了，女人前阵子也‘去’啦……”
他见我呆愣的样子，想必是觉得和我讲这些往事也毫无意义，只摇着头叹息一声，留下一句可惜，就离开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脑子里嗡地一声，我蹲下来抱住了头。
……那个十年前，“死掉的小孩子”，就是我本人。
06.
我年少时爱玩，在胡同里走丢，被人贩子拐走，途中自己想偷偷逃走，一时不慎坠湖溺亡。
到地府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死前又太害怕，忘记了这些，包括自己是谁。
当年阎王见我乖，其实本想亲自护送我入轮回，没想到挂在我脖子上的长命锁死死镇住了我三魂七魄，不让我走，摘也摘不下来——七八岁的小男鬼，和一把长命锁，像一个讽刺。
于是我在地府住了下来，还莫名其妙地“长大”了，就像是那把长命锁强行把我的命在地府留住了。我就像一个正常的小孩子，在地府里一日日长大，浑然不知我的母亲在我走丢以后，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
她终日流泪，和那天本该照看我的我爸吵架，几个月以来男人不堪忍受，终于也搬走了。而她始终固执地留在家里，仿佛在等我找到回家的路。我死后不过十年，她就因为思虑过重，年纪轻轻郁郁而亡。
死后，她终于在地府里感应到了我身上的长命锁。她猜到是她的长命锁让我入不了轮回，于是她找到了我，漫长的分别后再一次的会面已经不在人间，她不敢同我相认，只能拜托我把她的执念送到“我”的手上。
我的手很抖，努力拆开信纸以后，只看到一句话：这辈子没能保护好你，我不配让你再喊我一声妈妈，但是我真的爱你……长命锁碎后，去开始新的人生吧。
与此同时，挂在我脖子上，陪着我从一个小鬼到如今“小鬼”的长命锁应声而碎——它并不是什么能保我长命百岁的法宝，它不过是我妈妈的一点执念罢了。
我终于泪如雨下。
07.
回到地府的时候，我妈妈已经不在阎王的办公室了。
我肿着眼泡问他要人，他却不理我，只避重就轻道：“你的长命锁也没了，不去入轮回吗？你妈妈已经先你一步走了。”
我不信，他却不再多说了，只说这是我母亲的心愿，让我乖一点。
我翻遍整个地府，果然没再见到她的影子，除了最后一处地方，那是孟婆桥。
其实身为鬼的这些年，我很少来孟婆这里，这里魂魄太多，执念太重，稍有不慎就会被只鬼抓住问奇怪的问题，什么我是谁你是谁之类的——但我今天也管不了太多。
我在浓重的汤味里，忍着反胃扒开那些捧着碗的鬼怪，跑到孟婆面前，刚想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盘着头发、长得很好看，年纪也不大的女人……
我看见孟婆抬起了头，笑意盈盈地问我：喝汤吗？
那一瞬间我僵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我终于想明白我的妈妈是和阎王定下了什么约定，才能让阎王破例，让阴间之人去到人间。
她顶替了早就厌倦这一职位的孟婆，从此没有生没有死，没有记忆，只有手中的一碗汤。
只为了亲手斩碎她为我戴上的长命锁，传递给我那一句“我爱你”。
我接过她手里的汤，手抖得洒了大半，她哎呀一声，让我小心一些。我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热汤的雾气还是眼泪，喝完汤的最后我努力抱住了她，她也轻轻地回抱住我：“乖呀，喝了汤，就该上桥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微笑着，把我的眼泪擦掉，“看到你，我很高兴呢。”
我轻声回应她：“我也很高兴……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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