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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河滔滔不绝地流向西方，河中点缀着明暗不一的星星，如玉带嵌银，斑斑点点极为漂亮。
星涟宫里，织女停下织机，转身看了一眼水漏，又已经未时三刻。她微皱柳眉，轻叹了口气。
简单梳洗之后，她随手抓起一支素簪插在发端，抱起刚织好的一匹云锦匆匆出门了。
一想到牛郎又来，她就浑身不自在。
“呦，织女姐姐，今天这么早啊？”鹊仙和气地问候。
织女道：“鹊仙妹妹，姐姐在这天界中能依靠的也就是你了，今天还要劳你架桥……”
鹊仙手指修长，指向天河：“好说好说，可刚过正午，凡间小鹊们忙于觅食，不知听不听调遣啊……”
织女将手中云锦递给鹊仙：“妹妹神通广大，这云锦就权当谢礼了。”
“不把我当姐妹了不是？”鹊仙边接过云锦边笑嘻嘻说：“下次可别这么见外。”
织女心中暗骂：贱鸟坯子，我哪天不是刚过正午来？你哪天不是这么说？都知道我织的布好，不给你带锦你就推三阻四……
未时五刻，六十岁的牛郎从鹊桥另一边走了过来。这一路风尘仆仆，下界到这九重天得飞九万里，他一个凡人着实不易。
牛郎须发皆白，眼睛也害了病，皱纹满面，不复年轻时的俊朗。
他佝偻着身子走到仍旧如花似玉的织女面前，脱下那张已经干硬发黑的牛皮，露出穿了几十年还舍不得扔的蓝布衣衫。
看到面前容颜不改的织女，他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今年有些耽误了，小孙子前几天生病，我紧赶慢赶走了三天。”牛郎说。
“家中都还好吧？油盐米面不缺吧？”
“今年收成不太好，官府的租子还差点还不上。儿媳妇又生了个小孙子，光景不怎么好过。”
织女强颜欢笑，默默听牛郎说着下界的烟火故事。
其实对于她这样的小仙，在天界的日子也不好。
她也给牛郎讲一讲天界的奇闻，很多神话都是经牛郎之口传到凡间的。
一晃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牛郎眼眶红红的和她道别，本来就害眼病的眼睛更难看了。
她目送老态龙钟的牛郎过桥下界，他们本是夫妻，现在却像是女儿送别父亲。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重复了整整三十五天，她也终于深深体会到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无奈。
天界每天的未时五刻就是凡间的七夕，她见到牛郎时，牛郎已经在凡间等了一年。
牛郎久别重逢见到她十分高兴，她天天按时见牛郎却心生厌烦。
她和牛郎认识时，牛郎二十五岁。两人都是风华正茂，那时候织女觉得遇到了爱情，义无反顾的和他在一起，根本不在乎天条。
可是，她的三十五天过去了，牛郎的三十五年也过去了。
她每天看着牛郎衰老，看着他一天不如一天。看着他脸皮上越来越多的老年斑，织女有时候觉得恶心。
起初的几天里，牛郎还担着两个孩子一起上来，可现在他连孩子也担不动了。
刚开始的十几天，两人还会在星涟宫关了门行夫妻云雨之事，现在，她觉得牛郎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
送走牛郎回到星涟宫，看着宫内华美的装饰，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年思凡下界是不是正确。
被王母处罚时她确实觉得王母无情，可现在她觉得王母确实是为她着想。
她自小便锦衣玉食惯了，当初下凡也是看见牛郎人好又帅气。
可真要跟着牛郎在凡间过一辈子穷日子，她能撑得住吗？
一方面她讨厌如今这样的日子，另一方面她又不想永远见不到牛郎。
可人寿毕竟有限，织女不知道这样矛盾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
2
织女想这人世的炎凉，夫妻间的虚无，竟然一夜无眠。
嫦娥早上来敲门时，织女才刚睡着。她睡眼惺忪起来开门，将嫦娥迎了进去。
“仙子可是几个月没到我这里坐坐了，今天怎么想起我这个受罚的人了？”织女打了个哈欠打趣道。
嫦娥毕竟是月神，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
她不紧不慢收拢了一下雪白的水曳裙坐下说：“不怕小妹妹你笑话，广寒宫那不听话的孽畜不知道跑到里去了，我断断续续找了半个月了，今日一路找到你这里了。”
“玉兔丢了？这可难找，兔子本就跑得快。”织女说：“我一会出去也帮您找找。”
嫦娥见她精神不好，关切道：“你怎么看起来如此疲惫？可是近来有什么烦心事？”
织女迟疑了一下，自己家事本不欲外扬，可嫦娥仙子是天上少有的通达之人，最后还是将牛郎的事与嫦娥说了。
嫦娥听罢，叹道：“哎！当初你是从天上偷偷下凡，我是从凡间逃到天上。到最后都是后悔，你后悔不该下凡认识牛郎，我后悔不该偷药离开后羿。”
嫦娥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河说：“可时过境迁，该过去终究会过去。”
织女走到嫦娥身边说：“我确实爱过他啊，可现在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呢？”
“人有生老病死，神仙不过是脱离了轮回，可骨子里还是爱着凡人的皮相。”嫦娥停顿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哀伤：“知足吧，你还能天天看一看他，我已经几千年没见过后羿了，也不知道他轮回了几百世。”
“天庭住惯了觉得人间热闹，人间呆久了又觉得天庭好，神仙总是如此矛盾？”
“无非是本性二字，你姑婆云华仙子当年为了杨天佑下界也是十分坚决，可她现在也常常觉得后悔。”
“凡人总以为我和牛郎是真爱的典范，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辛酸……”
“其实你我又能比凡人厉害多少？都是一样的渺小。”
两人正说着，宫外有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将吴刚，奉太阴星君之命请嫦娥仙子回宫。”
嫦娥起身走到宫外问到：“可是玉兔有消息了？”
吴刚将情况说明，原来不久前广寒宫的素娥侍女打了玉兔一巴掌，玉兔怀恨在心，趁素娥轮回修道时私自下界，抓住素娥投胎的天竺公主，妄图迷惑唐僧得取元阳，阻碍取经大业，这才被太阴星君收伏。
嫦娥听罢苦笑，摇了摇头。转身对织女说：“你看，凡间以为天界思凡者都是是为了情。可我看也不全是，就像我手下这孽畜，是为了仇，为了恨。”
待嫦娥远走，织女轻轻嘀咕：“爱恨情仇，这天界的神一样都逃不脱，好像和凡人的喜怒哀乐也没什么两样。不知西方极乐世界，能否真正看破红尘？”
3三三
“明天玉帝要开百仙宴，我也在列！”织女趴在牛郎耳朵边大声说。
七十岁的牛郎耳朵也听不清了，他没听出织女这句话的意思。
织女心急，只好大声点破 ：“就是说你明年不用来了！我有事，你也正好歇一歇！”
牛郎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说：“那好吧……我也没几年活头了……能多见见你就好了………”
织女听了，心里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忍不住鼻子一酸。
她明明刚才十分不想见他，可现在又觉得自己的话好可恶。
眼前这个老头明明还是她一个多月前深爱的人，如今她自己的态度却变了这么多。
神仙尚且如此，凡人夫妻能白头到老不嫌弃的只怕更少。
她拉着牛郎那双经年劳作满是老茧和裂纹的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去赴宴。
毕竟自己戴罪之身，又是王母孙女，总得识点大体。
次日午时，宴会还未开始，众仙在弥罗宫外闲谈。
灌江口的杨戬自捉拿孙悟空后再未上天庭，他是玉帝亲外甥，有听调不听宣的权力，如今也听宣凑热闹来了。
众仙暗想：到底是流水的权力，铁打的人情啊。
杨戬刚腾云而到，老远就向织女打招呼：“表侄女！好久不见呐！”
织女行礼道：“表叔依旧神武过人，不知姑婆身体可好？”
“托你福，一直不错，”杨戬笑哈哈说：“她老人家经常念叨你，你有时间去灌江口看看她。”
织女点头应允后，杨戬就径直走进去找天师吕旌阳了。
织女觉得杨戬劈山救母很厉害，要不是杨戬，姑婆现在可能还困在桃山出不来。
同为思凡者，姑婆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可她自己却连孩子也见不到。她的孩子如今也该有四十五岁了……
宴会开始，仙女们袅袅婷婷分端美酒仙馔而来，众仙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玉帝看着坐下气氛一片融洽，感觉自己治理之下，一片安宁，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妹妹、女儿、孙女都思凡下界过。
觥筹交错之际，张葛许邱四天师突然进殿奏事。玉帝隐隐有些恼怒，举手示意宴会停止，问是何事。
天师说：“孙大圣说他捉拿一个妖怪，斗至南天门那妖怪却不见了，怕是天上的精怪，让我禀告玉帝。”
玉帝即刻让值日星君一查，原来是白虎七宿中的领导奎木狼，已缺位十三天，因为官大，手下人一直无人敢检举。
玉帝心想又让这泼猴看了笑话，脸上挂不住，赶快让本部人马前去捉拿。不一刻，就将奎木狼押进殿来。
这奎木狼本也是个情种，因为和披香殿的侍女互相爱慕，就相约下界做一遭夫妻。可偏偏侍女投胎成百花公主后忘了前生的记忆，奎木狼只好将她掳走，又碰到唐僧师徒，事情才败露。
众仙听奎木狼说完，都感叹他重情重义，加上平时他人缘好，都纷纷替他说情。
都是思凡之人，织女很想替他争辩几句，可自己也是罪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玉帝想了想说：“那就贬你去兜率宫替老君烧火，以观后效。”
一旁的孙悟空觉得这处罚太轻，开始耍无赖不服。
老君捋着胡子白了孙悟空一眼：“大圣，我宫里八卦炉可一直没修好呢。”
孙悟空听罢，想到闹天宫的旧事，觉得不好意思，也就不再闹了。
“只是臣恳求陛下，不要伤及我在凡间的两个孩儿。”奎木狼眼眶湿润扣头请求。
玉帝沉声道：“凡间有牵挂终究不是好事，祸根自要早除。既然为神就要有神的规矩。难道你愿意削去神籍？”
奎木狼犹豫了一会，摇了摇头。
织女当初被抓回天庭时玉帝也曾这么问她，她没有那个勇气，毕竟做神总是比做人好。
这么多年也就她姑姑张天羽愿意削去神籍做个凡人跟董永老去。
天界原本无情，只是可怜了百花公主的后半生和那两个最后被摔死的孩子……
4
斗战胜佛和净坛使者成佛后一天比一天无聊，竟然在天河边看星星，而且已经看了一晚上了。
织女远远看着他俩，觉得有趣，就端了一碟酥糕出去拿给他俩吃。
天河里星云流转，净坛使者本望的出神，可一看到酥糕立刻两眼放光。
没等织女客气他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嘟囔：“哎呦！这天庭的伙食就是比灵山的好啊！”
“蠢呆子！”孙悟空笑骂道。
织女问：“你们看天河的星星做什么？”
净坛使者答道：“我那会儿做天河将军时天天看，真的很漂亮。昨晚特意带猴哥来看看。”
织女问孙悟空：“都说你们修佛参禅的能看透悲苦，成佛好玩吗？”
孙悟空惨惨一笑：“灵山的佛，整天想着拯救苍生，连撒尿都得论出一本佛法。不生不灭不轮回，活着和死了没区别。没意思，没意思……”
“总比我们这些困在情里困在仇恨里的神仙好吧？”织女问。
孙悟空也拿起一块糕点：“话也不能这么说。好比这块糕点，我身边这死猪永远脱不了口舌之欲。我刚才不想吃，现在也想尝尝，欲望永远消除不了的。”
“有情有有情的悲苦，无情有无情的悲苦，”孙悟空说：“只要是个活物，总对漂亮的东西有感情，就像这星星。有时候我倒觉得花果山的母猴比观音菩萨好看多了。”
三个人哈哈大笑。
孙悟空他们走了以后，织女早早就到了鹊桥附近。
这些天她也想开了不少：牛郎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我自己虽然经常嫌弃牛郎，可这一生牛郎都对我忠贞不二，好歹这辈子都要好好送走他。
可今天她左等右等，桥那边一直没动静。
等到申时一刻，一个健壮的中年人，披着那块黑硬的牛皮从桥那边快步走来。
织女算了算年龄应该是她孙子辈的，难道牛郎今年已经去世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这辈子好对不起牛郎，回想起这两个月来每天的点点滴，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那中年人一来就跪下磕头：“父亲今年正月作古，临走前让我以后常来陪母亲说说话。孩儿在此给母亲磕头了！”
织女停止啜泣，十分惊讶：“你是……我儿子？不可能啊…你看起来四十多岁…我儿子和女儿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吧……””
“哦，大哥确实五十五岁了，他腿脚不好不方便上来。”那中年人起身继续说：“只是父亲曾在四十岁时续弦，我其实该管您叫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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