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一个三伏天的盛夏,贪睡午觉的大脑强行开机意识里一片空白,蝉噪声沸沸扬扬,热浪在风中涤荡……
在父亲催促声中逐渐醒来,我要去上工了。晒绳上的衣服被烤成了硬皮纸,简单的揉抖几下浮尘四起,像是炸窝的蝇虫,门洞里弯腰的锨柄裹着一层酱色,像极了难以直身的我,手指缝传来的疼痛让我每次面对它只能是轻轻的拿起又重重的放下,我又要去上工了,原来高中毕业了已经很多天了。
好事往往不出门坏事却能不胫而走,公布成绩的那些天正是副热带高压盘旋的日子,群峦氤氲,山风屏息,也许是心情的烦躁与情感的压抑,父母电光火石的争吵先于暴风雨来临,显然高考失意撕开了这个家庭尽心编制的遮羞布,暴露了它的别无长物,让向来问心无愧的父母面对问询时无言以对。父亲是不善交流的也是患有先天耳背的,他总能用这些“天赋”游刃有余的回避着,可是我分明见到过他用那敏锐的耳朵聆听着夸赞他儿子优秀时骄傲地笑不拢的嘴。没有天赋可用的母亲则是减少出门,被问到时她总是含糊其辞,借活忙假计脱身。父母的异常让深陷失意的我感受到了他们更大的失意。父母类属大多数的农民家长,他们担心孩子的学业却对孩子的学习无从下手,他们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默默地接受现实。黑云垒山,暴雨一刷前日的阴霾,洪水洗净了泥污的河床,生活回归既成的事实,父母回归往日的默契。母亲还是忙于家务、庄稼、养猪,侍弄家禽和猫狗……父亲依旧上工出大力流大汗……如果说他们二老的之前的诸多辛苦是为了培养希望,然而希望破灭后他们并未失望的一如既往,这也许就是积极的勤奋的的态度吧。也许是家徒四壁的囊中羞涩,更是愧疚的驱使,我需要加入父母的行列,书生气未退的我还好不算文弱,最终我跟随父亲去矿场上工了。
雨下的很彻底,天空拧干了云块就连丝云也未能幸免。午后的阳光直垂垂的烘烤着街道和青瓦,街旁的树荫下,门洞内,纳凉的人们,两人一对三五成伙,他们手中摇曳的蒲扇让吹来的风更加炙热了,碎念从他们的口中传来那蝉叫显得不在聒噪。走在正阳的路上如炬的目光从建筑的影幢中射来似乎比这无云阳光还要更亮些,手搭凉棚下意识的遮蔽羞愧。“小儿,这活儿干的了啊?”“干的了也是强干”一句句疑问和那肯定的否定,像一根根针般正中耳蜗。“怎滴就干不了”不服输的我挺直腰杆,然而电流般的酸痛随着脚步的频率一股一股的从脚底板开始传递到肱骨、腰肌、肩胛、再到周肩,我尽力的保持着身形的自然,尴尬的两滴汗珠从眉林滑落,掉在抢步的鞋面。
开矿的工程是在山脚下,工程的初期需要再山的斜坡处开出一个竖切面,这就要求清理掉山体的覆土和乱石,这些是不需要专业的矿工的,没有机械只能人工清理。石块垒砌的祭堂前摆好了工贡品,在挑选好的吉时点燃鞭炮,敬香也袅袅升起,老板在虔诚的祷告。这是在敬告寄居在这里的精灵神怪,希望原谅这次的惊扰,也祈求工程的安全和顺利。香毕,工程从尖镐揳土里开始,绿色的叶子,黄白的绒根,黑色的土,各色的石块,一锨锨填满独轮车,再由独轮车一趟趟的填满山体间的沟壑。第一天也许是出于好奇并未感觉到累,然而第二天身体肌肉开始酸痛,手指根开始磨出水泡,然而最为痛苦是第三天,酸痛感觉还未消失,每次用力,浑身的肌肉在极限撕扯,尤其是双腰千针万刺般的疼痛让你低头屈服,你只好单手扶着山树,一手捋着僵硬的腰肌,双腿呈弯曲状徐徐直立,每撑起一个角度都小心翼翼,完全站立起时汗珠滚落。双肩的肌肉牵引着每一锹每一镐,条条筋肉竟然像多条橡皮筋紧紧缠绕成球团,硬邦邦的如同荆木疙瘩,火辣辣的灼烧感满布双肩。所有的不适在后来的第四天、第五天渐渐减退,身似乎涅槃重生般被重塑,我竟然坚持了下来。
随着山体的土层渐渐变薄,和工友的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工友们都是同村的长辈,其中有一个患有口吃心智上加些不足,按村里的辈分算起来我应该称呼他爷,我且称他工友爷,工友们总是爱和他开玩笑,他总不以为意,有时也会努力的反击,每次都会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有了这些欢乐,工作中的劳累得以缓释,烦躁的心情得以慰藉。众多工友中唯独他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并不是他带来的欢乐而是一场危险的意外。
随着山谷间的沟壑被填埋成平台,山脚下的覆土也被清理干净,倾斜的山体像是动了一场外科手术,黝黑的皮肉被剥离露出黄色的骨头。正是在这黄色的骨头里蕴含着丰富的矿产,可怜的山体要被敲骨吸髓了。贪婪的镐尖在坚硬的岩石上抨击出火花,最终坚硬的山体更胜一筹,然而这没能阻止想要攫取财富的野心。柴油带动的内燃机不断地压缩空气给钻孔机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一条条钻杆慢慢的捅进岩层,留下了一口口孔洞。胆大的矿工嘴里叼着烟手里娴熟侍弄着引线、雷管和黑棒子炸药,老板见状快步走去夺过他叼在嘴里的烟,掷在脚下并用力的在地上捻着,松散的土已经没过了鞋面他依旧恶狠狠的骂着,外地的口音虽然不能会意,但是从他额头的暴起的青筋不难看出他已经怒不可遏。随后一管管黑色黑色的炸药像老鼠一般钻进孔洞中只留着黄色引线的尾巴漏在外面,此时众人们已经走远数百米,我像他们一样好奇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恰好工友爷站在我的前面,为了凉快,背在后面的手紧紧的拽着绿色的军衣褂子,形成了一个小帐篷。点燃引线的矿工慢条斯理的向我们走来,熟练的又点燃一颗香烟冾在嘴角,在我们不远处站定,抬起手伸展出五指。片刻间砂石四起,一股白烟升腾起来,临近的杉树突然颤抖,巨大的声响排山倒海而来,脚底传来了震颤。我被这巨大的能量震撼,不禁发出“嚯”的感叹声,此时的工友爷转身过来与我对向,“没,没,见……”,就在他努力的挤着这几个字时,一颗长行的小石条在斜射的阳光中现形,它在空中急速的打着旋奔我的面门而来。是的,当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预感到了鼻梁和面部的剧痛,甚至脑补了面部毁容的惨烈。就在它迅速逼近时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呆若木鸡般僵硬的“岿然不动”。也许是求生的本能被触发,下意识的抱头,抢步蹲在了面向我的工友爷的面前,把他当做了掩体。就在工友爷还没说完“没见过吧”这几个字,耳边就听到布料被撕开,随后他的胸前传出“嗵”闷声,他踉跄的斜倒了下去,就像高低不平的山路顺倒了他。他侧躺在地上流利的叫着疼时,旁边的大伙儿都认为是被这放炮吓倒的,面对这滑稽一幕众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我急忙起身把他拉拽起来,就在我急切的询问他是否有事时,众人笑着围凑过来不断地调侃着他,当我的问询淹没在笑声里,上一秒还面露痛色他被笑声感染像是被逗笑的孩子笑着并结结巴巴的回怼着他们的调侃。
当众人调侃过罢,目光又聚集在旷工的手上,是的还差一响,看来是个蔫炮了。但是没有一人敢大胆的上前,直勾勾盯着等着前方尘埃落定。工友爷独自找个干净的石片坐上去,双手抻拽着衣服,他已经发现那个绿色的军上衣破了一个大洞,他缓慢的解开扣子脱了下来,黝黑的皮肤没有一丝肥赘,紧实的肌肉则填充了嶙峋的骨缝,我走过去,“破了”他尴尬的笑着说道。我看向他的后背一深一浅两道红印烙在上面。“疼不?”,“疼”他利索的回答着。我便让他反复的弯腰弓背,伸展胳膊,扩胸,再三确认是皮外伤后我才放下心来。看着他的憨态,我忍不住的笑出了声,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疼,还笑?”他就笑的更大声了。多么憨纯的人,他总是快着别人的快乐。几天后反应过来的他向我抱怨看见石头飞来为何不喊他,还掀起衣服向我展示那片淤青。的确对于这件事我怀有愧疚和感激。
矿山的初期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有专业的矿工来完成了。我们的工作也又转战到了矿场,这里的工作需要将拳头大小的石块转运到填料处,填料的人员再将石块填进碎石机,经过粉碎,石块变成了花生碎大小,再将这些细小的石粒转运到化炼池中。然而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由于太过辛苦很多人退出了。无奈的老板只能将工钱加到每天贰佰元。那时候普通的一个日工一百元,这样算下来工钱翻倍,我和父亲每天就会有四百元的进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随着机器开始嘶吼,矿场开始忙碌了起来。
远处的碎石机嘶吼着,阵阵白烟随着每次填料喷涌而出,旁边填料的人一次次淹没在白色的粉尘之中,有时候随着微风拂过粉尘就弥漫了整个矿场。哗啦啦,哗啦啦,碎石被一下下搂进铁箕中,在由铁箕装满小推车里运往填料处,这便是我的工作。矿场是露天的。三伏天太阳紧贴大地的脸,灰白的降尘铺满地面,在阳光下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从地面蒸腾的热气让大脑有些迷乱。一镂又一镂,手臂失去知觉般机械的重复着,脑袋成了花洒,汗水源源不断的渗出,他们顺着下颌流向下巴,顺着额头汇集在眉骨,随着身体的震动掉落在碎石堆里,流进眼睛里,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湿粘贴在皮肤上,这里的一切让人极为不适。乱石的摩挲声,愈发的让人心烦意乱,碎石机阵阵的嘶吼搜肠刮肚,一阵风裹着粉尘扑来,由鼻入喉,剧烈的干咳让肠胃翻涌,“哕,”一口口秽物喷溅在石堆上,很显然我是中暑了。父亲见状连忙来到身边一遍询问状况一边轻拍后背,将我搀扶进树林里,直到渐渐好转些,我才示意父亲并无大碍,让他回去。我急切的脱掉上衣,将水从头顶淋下,顺着额头,后脑,顺着腰脊,胸腹,流进了裤裆里,种种囧状难以复表。风从林间穿过,混合着清淡的松香,树身优曼地倾摆,蝉鸣间歇,长发的草窠散乱着刘海。黑蚁顺着裤脚爬上来驻足在渗汗的胳膊上,两只触角上下摆动着。我双眼眯闭贪婪的享受着盛夏的清凉,像是极度的渴望得到满足。身体恢复,远看那沙尘扬卷的矿场这里是简直是我的梦乡。回到工作的我拾起我的木柄,将石块和着呕吐物无差别的装填送往,这矿场才是我归宿我的战场。
几天下来,天空极其吝啬的挂出云彩,太阳一如既往的慷慨。机器响起人工马不停蹄的运转起来。手指短小的我不能全握手腕粗细的搂柄,不得已用力的牢牢紧握,然而木柄被汗水打湿像是抓在手里的泥鳅般滑腻,地面上的灰尘成了很好的摩擦粉用它擦满手掌来防止木柄的滑落。机器终于在万千期盼中停止,休息的时间到了,我迫不及待的跑去河边将双手浸泡在河水中,手指像是淬火的锻铁,灼烧的疼痛感在清凉的河水中得到麻痹。将汗酸的上衣浸泡在河水里,黏附在上面的尘土像是一屡屡青烟被清流荡涤开去,揉搓几下又像是水桶里涮洗的拖把,搅的浑浊四起。我似乎喜欢穿这样湿漉漉的衣服它就是我那孱弱的护甲,起码他能暂时的抵挡热浪,即使很快被烘干然后又被汗水浸湿。
傍晚的太阳开始西斜,直到工友将最后一车出料倾倒进化炼池里便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在门前的台阶上小憩,脱掉鞋子伸开双腿,让汗水里沤白的脚掌自由地呼吸,双臂自由下垂,后背则交给了墙体,活脱脱的像战壕褴褛的弃尸,累透了的身体在等魂归。总是在“像什么样子”父亲的责备声中走进浴室,清理结痂的鼻涕,咳出喉咙里的浓痰,漱净口腔里的令人牙碜的尘粉,然后淋水的喷头在发间仔细的冲刷着,擀毡的头发渐渐舒展开,指甲在发根抠唆出一颗颗细小的砂砾,肥皂在全身的每个角落打了一遍又一遍,即使仔细的洗漱了多次,干燥后的皮肤上总像是未擦干净的黑板铺着一层白色的粉底。身体太过疲惫就连肠胃也有所懈怠,潦草的喂口饭食,便急不可耐的向炕上爬去。被透支的身体终于在夜间得到反噬,先是脚底板突然的抽筋,加连着小腿肌肉的不自觉的抽搐,大腿、腰间,后背、肩头,双臂,酸痛感遍布全身。不敢长时间保持一种睡姿,或者趴睡或是仰睡抑或是侧睡,每侧负重的肌肉都会以更加不适来抗议,然而每次需要调动浑身酸痛肌肉更换睡姿时都要心理建设很久。大脑的强制休眠能够暂时遗忘筋肉的不适,然而双手的不适感就像是进入后台运行的bug。持续扰动大脑的感觉系统。肌肉的记忆强行改写控制手部运动的程序,令十指弯曲成空握状。指关节的每处缝隙间,像是注入了铅汞,有种骨肉脱离的肿胀感,又像是千虱万蚁在啃噬,然而那种类似伤口倒入烈酒的蜇痛感来的更为强烈。那段时间使用筷子似乎都成了一件及其困难的事,抖动的双手和僵硬的手指不能操控两根精密的筷子,就像再吃辅食孩子一样依赖勺子。
身体的伤痛可以用时间慢慢恢复,但是有些挂在心里的事回忆起来总是历久弥新。同样是烈阳高照的中午,下班的路上偶遇到了同学,与我来说是一种偶遇,她确是刻意的等在了我的必经之路。强烈的阳光让眼睛不自觉的眯成一条缝隙,树荫和阴影都是黑洞洞的。就在黑洞洞的阴影中隐约的传来对我的呼喊声。原来是她,我的小学,中学的同学,也是我远方姨亲。站在我面前的她穿着干净利索,一条马尾随着头摇动着,运动鞋、牛仔裤、暗红的T恤……于穿校服的刻板样子形成巨大反差我竟然难以相认,她似乎也难以置信,眼前那个蓬头花面,衣衫褴褛、弥漫汗臭味的人竟然是我。还未入学的她俨然成为了光鲜亮丽的大学生,埋拉巴汰的我成了落魄的民工。她礼貌地与父亲打了几声招呼,父亲也热情的招呼她来家做客,还叮嘱我一会引她来家玩。“你怎么来了?”我诧异的问到,“听这里的亲戚说你在这里干活,我特意过来看看你”我已经忘了聊天的具体内容,大概是高考的成绩,分数线以及填报的志愿之类的,她言语中透露出对成绩的不甘心,以及是否复读的犹豫,或是对未来大学的规划……而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时的我刻意的保持着汗酸味散播的距离,恨不得撕碎缺扣子的上衣,剃光擀毡的头发,心里埋怨母亲没能及时缝补开裂到大腿的裤缝……曾经齐头并进,无话不说的我们在那一刻似乎有了天壤之别,虚荣心作祟的我最终小气的忘记了父亲的叮嘱。那天中午我在镜子面前与自己相视了很久,面对镜中黝黑的皮肤,空洞的眼神,疲惫的神情既熟悉又陌生。高考的失意,未来的迷茫夹杂着狭隘的虚荣涌上心头,淹没了疲惫感,那每天贰佰元的工资似乎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相同的时光,熟悉的记忆就结束在那个中午。以后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环境让我们的人生有了诸多不同。
随着石块堆成的小山,一座座被我们移成平地,矿场的工作也进入了尾声。我也接收到了大专学校的录取通知。随着入学期限的临近,父亲便让不在让我下矿场,在家修养身体以便入学。矿场工作的最后一天,老板结清了这段时间的工钱,一摞两千多元的现钞,被我清点了数遍后紧紧的攥在手里,是的,这是我如涌的汗水和与痛苦斗争的辛苦结晶,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赚的第一摞钞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并未激动也并未高兴我的脚步是那样的自然又是那样的刻意,只觉得口袋里攥着钞票的手很沉很疼。
闲逸在家的几日,身体得以恢复,身体的疼痛渐渐消失,只有手指依旧像是枯死的竹子僵硬着关节,蜡黄的手掌像是蟾褪,泛白的死皮下长出粉红的新肉,在大块揭下的死皮上,手掌的纹路清晰可见。瘙痒从额头、双肩、颈背传来,皮肤开裂的碎片如同银屑。似乎所有的蜕变都是为了新生,是的我也即将踏上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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