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鬼
(蒲松龄像)
清时,扬州乡塾有一夫子,某日夜归,冥思出神,失足落水而死。因所思未解,神魂郁结,化而为鬼。每每夜出深思,忘乎脚下如故,恍惚飘荡,竟至今时。
一日,夫子鬼徘徊于保障河畔。余夜归,遇之,见其着长衫旧袍,奇之,拱而问曰:“老者何方人士,何以衣古?”其不答,闷头而过,口中喃喃有语,似未察余。余呼之,方觉。惑而问曰:“少年何事?”对曰:“老丈慕古之风度者乎?何以衣古服?”夫子闻之而惑,继而恍然,曰:“噫,不觉虚度数百春秋,老夫已作古,衣亦作古,然所思之事至今未解!呜呼,吾寿五十余数,死日不知凡几,竟一无所成,实乃天资驽鄙,可悲可叹矣!”
余大惊问曰:“先生乃古之魂魄乎?何以滞世不去哉?”
“悲夫,老夫生不逢时,一生为科考所累。科场舞弊成风,余家贫,无以贿。虽自认奇才,然屡试不第,庸碌一生,何以心甘?后涉水而亡,实乃横祸,非为寿尽也,岂能轻随无常而去哉?心结不解,无以甘膺,又恐来世再犯,故执留人间,孤魂悠游苦省前世,无常奈何不得,遂至今日。奈何岁月空耗,百思不得其旨,悲矣。”言毕怆然,泪下如雨。
余亦愀然,慰之曰:“先生怀经纬之才,而屡试不第者,朝廷之失也。然生不逢時而终于溺亡,殆天命也,无可奈何之尤,不若速归酆都,来世再觅入仕机缘。”
夫子摇头叹曰:“少年所言不差,然吾尚有一思未解,已成心结,若不解之,老夫实不可遽去也。”
余躬身曰:“先生大才而苦思数百年不得,必艰深苦涩之题也。小子不敏,愿闻其详,权作集思广益之用。”
“既如此,少年留意听取。老夫所思者乃吴敬梓《儒林》中事,其载明时穷儒范进老来中举,老夫不解也。吾与范进皆贫,无钱贿考,何以范进老儿得中,而老夫竟老朽乡野?”
《儒林外史》连环画之《范进中举》
“噫!老丈为旧制所误,甚矣!何以拗迂至此!今之科考朝令夕改,迥非旧日八股,八股规矩若板眼,而新制迷蒙如雾花,其考题艰深,其立意奇诡,难为常人所窥。夫子苦究范生中举之理,何所裨益?”余慨叹不已,又曰:“况科考者,文曲所掌,凡夫诚难测也。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先生穷一生而不得,恐命中本无,何苦逆天施为,折损来世福祉?”
“后生莫再相劝,今之考制既异,权且作罢。然前世之机,若不尽知,恐难绝老夫之念。尔且试言范进中举之理即是,老儿不得其法,断不肯过奈何之桥。”夫子决然相对,见余默然不应,面色稍和,又曰:“余私度之,范进之中举殆无关其文采优劣,范积考多年而不得,料其文质平平,不足称主考之心,而其文质又不可遽进,故范进所倚者,必不在文采。既不在文采,所倚何物?余窃以为其所恃者,乃贫贱、老朽、老母、糟妻、屠户岳丈,此五者也。以我观之,贫者,可使知人间之疾苦,融汇于文章之间,虽于文采无益,然亦使之言而有物,增色不少;母者,可使知孝道,在家孝则在国忠,汉举孝廉,同此理也。至于妻者,可使知持家之道,家者,小国也,为家善者,为国必善,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亦此道也;而其屠户岳丈者,可使知临凶顽,须避其锋芒,此兵法也,况凶顽岳丈,人所共恶,其将此情流于文字之间,若主考亦有一凶顽泰山,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而举之,亦不可知矣;而其五十四年岁者,可谓老矣,主考或悯其老,而举之。此五者,皆大贤也!老夫自思量,前三者,吾皆得之,至于屠户岳丈,吾之泰山,虽非屠户,然凶顽与之同也。惟第五者,五十四之年岁,吾不得,吾死之时,年仅五十三,少其一岁!呜呼!必为此一岁所耽矣!”
余闻言,愕然大惊,眼睁大如牛。
此即老者自谓之奇才乎?明之范进者,世之腐儒也,此夫子与其相较,本已谬矣,至于其所列五大贤,可笑之尤!贫者,天下十之七八也,贫之苦,天下几人弗知?贫者甚于范进者多也,非特范进贫也,贩夫走卒皆可中举乎?母者,何人无母?世人岂皆天生地养之石猴乎?而妻者,亦多有之,且知持家者必可持国,岂不谬哉!老子之言非此意也,若依其言,一国之政何须满朝文武,有一巧吝妇人足矣。而其凶顽泰山之言,气煞人也,为之绝倒。至于五十四年岁者,可悲可鄙,为国择材,岂靠年岁乎?古之科考虽朽,不至于此也。
余虽鄙其迂腐,然亦怜其苦。欲与其斟酌,校其谬误,使其自知,而又恐其不余信。正踌躇,忽自悟:告以其谬,实无用之举尔。盖因轮回之理,则必下阴曹,过奈何之桥,饮孟婆之汤。一旦孟婆汤水下肚,脑中恍惚,人事尽忘岂可复知。余虽校其谬,言之凿凿,然其来生恐尽失之,片语不留,全无增益也。
思虑至此,余摇首叹息,拂袖径去。留其自误,未曾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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