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他费劲争开双眼，看见93岁的老母亲，穿着宽大的医务隔离服，站在床边哭。
“儿呀，你要赶快好起来呀！”
林好把监护室环顾了一周，没看到女儿琳琳和老婆翠花，有些不安。
老母亲似乎懂得他心里想什么，“琳琳和她妈在外交费呢。”
“时间到了，家属要出去了。”护士过来把母亲带走。
看着老母亲苍老瘦小的背影，林好觉得自己该死。
2
林好6岁那年，父亲上山干农活被一块大石砸中，当场命陨。
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惨。
那年母亲才31岁，林好上面有两个姐，分别9岁和11岁。
日子虽苦，但母亲特别宠溺林好这唯一的儿子，她认为女儿迟早要嫁出去成外人的，儿子才是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两个姐姐受母亲的叮嘱，也非常疼爱弟弟。
家里三个弱小的女人活成了男人，像牛马一样扛起了家里所有的农活、重活，啥活都不让林好干，缩衣节食攒钱送他上学。
各中的艰辛难以言表，几十年后，她们提起那些苦日子，还禁不住泪水涟涟。
在母亲和姐姐们的保护下，林好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活得跟少爷一样，肩不挑手不提，从没下过田，一心一意读书。
好在林好是块读书的料，私塾先生常说，林好以后是能靠读书过好日子的。
3
林好读书到18岁时就光荣参军了，几年后退伍，啥活都不会干的林好在村里当教书先生。
跟林好结婚的，是个老实能干的村姑翠花，起初林好看不上她。
但母亲和姐姐说：“你的命金贵，是要人伺候的，我看这女子人勤快还没脾气，成！”
不得不佩服母亲和姐姐，她们在险恶生活中炼就了看穿一切的本领。
娶进门的翠花就像她们说的那样：任劳任怨，做牛做马，无止境地包容林好。
还在村里的时候，家里所有农活都是翠花像牛一样埋头苦干，干不动了就叫娘家人帮忙，从不用林好费心。
文革后恢复高考时，林好踊跃参考，全家人都支持，他也争气，最终跳出农门，到城里“做同志，领工资”。
不少人认为，做了“干部”的林好，可能会休掉没文化配不上他的老婆。
就连翠花自己都提出离婚。
但林好没做陈世美。
那时，女儿已经出生，他不想让孩子在破碎的家庭中长大，再说了，翠花对家庭对他都好得没话说，自己没理由抛弃她。
骨子里，林好算得上良心未泯。
全家随着林好“做干部”迁到城里后，翠花更是把所有家务都包了，接送孩子，孝顺老人，生活琐事……
林好啥都不用操心，翠花觉得林好不弃糟糠有恩于自己，多干点也乐意，再说了，这点家务活比起种田来啥都不算。
如果林好一直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大爷”，其实日子是可以就这么你情我愿地好好过一辈子的。
但老天爷总是戏弄人，好人偏偏走歪道。
4
为响应“独生子女”政策，公职在身的林好，有了女儿琳琳后就不再要孩子。
林老太和翠花都非常不乐意，但她们都习惯了无条件顺从林好。
特别是林老太，这辈子，没什么比林好这个儿子重要，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女儿上初中后，林好的日子就更清闲了。上班很轻松，下班更轻松。
正所谓人闲生是非，饱暖思淫欲。
百无聊赖的林好为打发时间去打麻将，刚开始也只是三块五块地玩，自以为是小赌怡情。
如果一直只是这么小打小闹，倒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偏偏林好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打麻将赌博。
这时的女儿正在备战中考，夜夜灯下苦读。
每次林好赌完回家，已经半夜12点，也不顾老娘老婆已经休息，更想不起女儿看书需要安静的环境。
又是吃宵夜，又是泡脚，把家里弄得叮当作响，意犹未尽还开电视看……
女儿被干扰得头痛欲裂。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寒冷的冬夜，自己看完书想暖一下脚的时候，发现热水用得滴水不剩！
她忍无可忍爆发，“爸，你就不知道用完热水给我烧一壶，半夜这么冷，我能睡得着吗？明天还要不要上学？”
这时，林老太就会出来袒护林好，“琳琳，你爸白天上班赚钱养你呢，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奶奶现在给你烧水就是了。”
而翠花这种时候永远不吭声，她为人懦弱，对婆婆千依百顺，对林好更是没底线没原则地纵容。
琳琳从小博览群书，思想觉悟高，“奶奶，我爸从小就让你和姑姑宠得自私自利！为所欲为！现在你还让我妈继承你们的做法，迟早让你们惯出事来的！”
5
没有任何人管束林好，他完全沉浸于赌博中，并且越赌越大，很多时候，把每个月的工资都赌光。
林老太这时才感到事情不妙，劝儿子戒赌为时已迟。林好像着了魔似的停不住，家里的钱不停往赌桌上砸。
那些年，几乎都是翠花用自己的工资在养家。
琳琳要到大学报道那天，翠花支支吾吾，“琳琳，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全被你爸拿走了。”
琳琳气不打一处来，跑去叫林好回家，他红着眼睛说：“乖女儿，你别拦我，我马上就能赢更多的钱回来。”
气得琳琳一把掀翻了赌桌。
林好觉得女儿在众人面前忤逆自己很没面子，再加上输光了心情不好，上去就给女儿几巴掌。
琳琳觉得父亲已经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小时候，他是那么的慈爱，辅导她做作业，带她去放风筝，和她一起学做蛋糕……
而现在，父亲除了日日赌博，连她这个女儿都不管了！沾上了赌博，好人变魔鬼。
琳琳哭着跑了回家。
林老太颤颤巍巍把一沓钱用旧手帕包着，放孙女手里，“琳琳，别跟你爸计较了，奶奶存的钱，你拿去交学费。”
翠花在旁边唉声叹气。
琳琳看着奶奶枯树般的双手和花白的头发，再看看母亲无可奈何到麻木的脸，心里一阵疼痛和酸楚。
她们以后的幸福和快乐算是被好赌的父亲毁了。自己还很年轻，以后路还很长，不能跟她们搅和在一起，也不想继续荒唐。
她发誓，她要努力，要有能力把奶奶和妈妈拉出泥淖。
6
琳琳没拿奶奶的钱，用助学贷款上完了大学，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勤工俭学的日子很苦，但也锻炼了她一身的本领。
没有依靠的孩子，往往更容易有出息。
琳琳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在省城找到了一份高薪的工作，随后跟疼爱她欣赏她的李伟结婚。
琳琳第一次带李伟回娘家时，林好已经把家里赌得一贫如洗，但他仍执迷不悟地认为翻身是迟早的。
“好女婿，你不要像琳琳那样鼠目寸光，你要相信我，一定能赢大钱给你们开公司。”
听得琳琳想当场跟这个爹绝交！
真绝交自己做不到，劝他又不听，琳琳只好把备受折磨的母亲带到自己小家里享天伦乐。
琳琳发誓过要一起拉母亲和奶奶出泥淖的，但林老太不愿跟她走，“人老了要落叶归根，我不想离开老家了。”
其实，琳琳也知道她是离不开儿子，“奶奶，千万不要拿你的积蓄替我爸还债，他赌博欠下的债，跟任何人无关，我们不能纵容他！”
但对林老太来说，林好再不成器，也是她的宝贝疙瘩，她担心儿子忙着赌博忘记吃饭睡觉，她要留下了照顾他。
慈母碰上混蛋儿，真是无尽悲哀。
拗不过她，只好随她，琳琳经常网购很多日用品回去给林老太，但不给她钱，怕她心软拿钱给林好胡作。
只要有时间，琳琳就带着母亲和丈夫回去看林老太，奶奶越来越老了，而父亲赌博也越来越疯狂了。
有人说赌和毒一旦沾上就脱不了了，就跟狗改不了吃屎一样，现在的父亲确实如此。
7
日子就这么飞速流逝。
一天，琳琳接到林老太电话，她哭哭啼啼，“你爸住院了。”
琳琳虽说恨林好不人不鬼地赌，也狠心说过，“你再赌我就不认你了！”
终归是自己的父亲，做不到不理不睬。
琳琳跟翠花飞速赶回去。
林好是糖尿病发作。琳琳交完所有的医药费，还请了个护工协助翠花照顾林好。
都躺在病床上下不了地了，林好还两眼放光地对琳琳说：“女儿，病好了我一定赢更多的钱百倍还你。”
真是赌得走火入魔了，气得琳琳拉起翠花就走。
刚出院门，就被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拦截，“你爸欠了我们很多钱，你赶快还钱！”
琳琳吓坏了，想办法周旋着离开，“我身上没钱，回去再给你们打过来。”
一帮人才肯消停。
后来，琳琳通过熟人知道，父亲已把家里的三房一厅押给赌场，房子早年在单位买的便宜，现在当地市值已经一百多万。
如果父亲欠赌场的债不还，房子肯定就没了。
琳琳胸口疼得喘不上气来。。
签字画押，红红的手印，赌到走火入魔的父亲做了非常不利的蠢事，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去扳回局面。
琳琳痛苦不堪，自己的父亲，生了自己，养了自己，也疼爱过自己，就这么丧心病狂地赌博，劝也劝不听，打也打不得，能怎么办？
总不能就这么扔下他自生自灭吧？
为人子女没几个能做得到这么狠心，很多时候，道理在血缘、亲情面前不堪一击。
那就把他绑起来带走吧，让他远离熟悉的赌博环境也许慢慢好的，房产钱财没有就算了，只要他以后不再沾染赌博，做个正常人就好。
林好出院后，琳琳把父亲和奶奶都强制性带到了她小家里。
8
林好初到女儿家的日子里，在琳琳的管束下，很长一段时间确实没赌。
他每天都跟翠花下厨做饭，接送外甥上下学，辅导外甥作业，跟翠花到广场跟老人们打太极拳，带林老太去散布……
此时的林好，是一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好外公。全家迎来了久违的幸福和快乐。
琳琳竟恍惚间觉得像生活在童话里，她希望日子就像童话写的那样：从此，一家人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半年后。
一天，琳琳接到一个电话，“你好，我们是XX医院，林好已经住进了我们医院，在他手机里找到标有女儿的号码打给你，麻烦你尽快到医院来。”
全家人魂飞魄散地赶到医院。
进了医院，父亲已经被移进重症监护室。
有个人自称是林好的“赌友”，告诉琳琳，林好在赌桌上一次性输了三百多万，受不了打击休克晕死，是他“好心”打的120。
琳琳听了差点也休克晕死，饱暖思淫欲的林好竟找到新城市的地下赌场赌博了！
有人说过，吸毒的和赌博的，无论到世界任何角落，总能第一时间找到毒品和赌场！
果不其然！父亲没救了！
没救的还有他的身体，林好突然受巨大刺激，加上心脏病、糖尿病一起并发，68岁的他被下病危通知书。
医生说，“林好脑部刺激过度受损严重，现在情况比刚进来时又坏了很多，就算砸钱过度医疗，90%的可能性会成植物人。”
林老太在旁边嚎啕大哭，“医生，求你了，救救我儿子！我们有钱我们有钱的！”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堆乱糟糟的一块、五块……
琳琳也控制不了情绪，“医生，砸锅卖铁我也要救我爸。”她手脚发抖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往医生手里塞。
“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医院以前有过这种案例，救成植物人了家属来闹得鸡犬不宁。所以，我建议你们与其花光钱让他浑身插满管子苟活，不如让他有尊严、很体面地走。”医生把红包拒推倒琳琳手里。
琳琳的泪水“哒哒”地掉在红包上，这时她才开始冷静地思考医生的话。
林老太哭得摊坐在地上，翠花扶着婆婆不停地抹眼泪。
9
医生特例允许，琳琳带着林老太和翠花三人一起进重症监护室。
林好状态很差，各器官不停地衰竭，用呼吸机才能延续生命，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了，用眼神盯着琳琳的手机。
琳琳从包里翻出林好的手机，林好艰难地眨眼睛表示是的。
琳琳仔细翻阅着林好的手机，发现他有先见之明似的已交代好一切：
“琳琳，上次住院时，就有医生警告我，如果再让自己受刺激，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可能会导致我成植物人。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赌，输了会受刺激。
如果真因赌输要成植物人，你们不要治了，不要花钱让我受罪，浑身插满管子会很痛，你奶奶和你妈不清醒，但你清醒，你来签字放弃治疗。让爸爸舒舒服服地走。
爸爸不是个好爸爸，也对不起你奶奶和你妈，我也知道赌博不好，但沾上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偶尔运气好，赢了最终也要还回去，输了，总想赢回来，窟窿越滚越大。
赌博，是违法的，坑人的，涉及骗子高利贷的，违法的债务，国家法律支持不还，这次我也没抵押东西，你们不用理会这次的赌债。
赌博，是个深坑，跟吸毒一样的，沾了，不死也得扒层皮。
其实，最大的赢就是不赌为赢。”
手机从琳琳手里滑落地上，她跪下来把脸埋到父亲的手里，泪流成河。
林好想用手好好抚摸女儿，自己最爱的小棉袄，但他没有力气，啥都做不了了，这双手因赌博废掉了。
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老婆，本该可以带着她们过好日子，却因赌博把她们的幸福快乐都耗光了，此生对不住她们，下辈子还吧。
林好闭上眼睛，两行浊泪从眼睛滚落……
林老太和翠花嚎啕大哭，医生进来，把一家人带了出去。
琳琳在医生递过来的单子上沉重地写下：放弃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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