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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从到手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无可比拟的麻烦。
少年这么想到。
少年没有官方名字,不过镇上的人们都叫他骆驼。
骆驼独自住在海边的棚屋里。
说是棚屋,在别人看来就是垃圾堆,腐烂的木片和破帆布随意地堆在沙滩上,在偶然性的赐福下奇迹般形成屋顶的形状。
于是骆驼住了进去,仿佛寄居蟹钻进贝壳一般自然舒适。
骆驼的名字在镇上就等同于垃圾。说起垃圾就是骆驼,说起骆驼就是垃圾。他在镇子一带到处流窜,捡来别人不要的东西,再以可以忽略不计的价格卖给出钱买的人。
节省体力的说法就是拾荒者。
他就是这样从渔民手里捡到了人鱼。再说一遍,人鱼从到手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无可比拟的麻烦。
人鱼只看上半身的话完全是人,只看下半身的话完全是鱼。谁看了都会说这是人鱼。没人会误认成海豹或者海獭。
简直像先有人鱼这个叫法,再在这个叫法的指示下发明出的人鱼。
骆驼把人鱼拖回棚屋,用捡来的磅秤磅了一磅,大概和十二岁少女体重差不多。
人的部分看起来也完全是十二岁的少女。鱼的部分看起来像是金枪鱼。
苍白的皮肤底下能看见水藻一般横斜的青色血管,眼睛也好像睁不开的样子。肋骨可以一根根数出来,好像在特意向人展示骨骼的结构似的。医学生肯定喜欢。
只有那头栗色头发又长又密,微微发出清亮的光,仿佛是长在一个公主或者皇后脑袋上的。这头长发有些讽刺地披散开来,好像在暗示正是它吸干了身体所需的养分。
人鱼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已经奄奄一息。
然而骆驼还是很激动的。
他从没见过这类稀奇东西。费了无数口舌,赔上所有积蓄才从不情愿的渔民手里捡到人鱼。
渔民脸上照例是渔民特有的看不出年龄的苍老。对那个渔民来说,人鱼是意料外的捕获物。他本来想捕优质的黄鳍金枪鱼来着的。
这不善言辞的海的男儿带着人鱼在海边,正发愁不知道该怎么脱手。
他最后遇见了骆驼,由于赶着回家才勉强卖给他。付钱的的时候,渔民苍老的脸上没有值得称作表情的表情。
当然付了钱的话就不应该叫捡,该叫买了。
骆驼买了这个人鱼,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人鱼看起来快要死了,必须在即将到来的冬天之前脱手。冬天海面就会结冰,而人鱼每天必须接触海水。
此外,骆驼也不知该怎么长期饲养人鱼。
骆驼从拾荒者变成了倒卖贩子。事实证明,这是一次极其失败的尝试。
他先是在镇上兜售,站在街边问每个路过的人“要不要人鱼”。
大部分人将他视作空气的组成部分,而且从他们的脸色上看这是令人不快的组成部分,好比闻到小巷里飘来的一阵垃圾臭气。
有个挽着女朋友、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公子哥经过他,高声说:
“人鱼嘛,马戏团里多得是,还要拿来卖!”
那女朋友全身止不住颤抖地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风趣的俏皮话。
她的嘴唇笑的时候却是紧紧抿着的,人工造就的颜色红得像橱窗里的糖果。
人鱼在马戏团里多得是?
骆驼的心中恐慌起来。
即使他那再简单不过的头脑里,也存在商业竞争的模糊概念。
这件事如果属实,将大大不利于人鱼的行情。
马戏团每年都会来到镇上巡回演出,为期一个月。
现在正是最如火如荼的时候,到了演出的最后十天,人们就会完全丧失对马戏团的兴趣了。
骆驼决定前去打探底细。自世界上有他骆驼以来马戏团来到镇上十五次,而他踏进马戏团的帐篷还是头一遭。
巡回马戏团建在镇子的边缘。几个洋葱形大帐篷形成的聚落。帐篷红白相间的条纹,白天看来有种凄清的喜庆气象,是镇上的岁末象征。
等到日暮时分,帐篷上亮起彩灯,四处旗帜飘展,放起应景的华尔兹舞曲,吸引镇上的各色人等都聚集过来后,马戏团这才成为宇宙欢乐的中心。
然而骆驼不为所动。骆驼的心中只有人鱼。
他带着武士上战场前的悲壮心情,要把敌方和我方的人鱼较个高下。
马戏团里聚满了人,热闹得像是酒神的庆典。
骆驼很想大喊一声“人鱼何在”。然而事实上他一言不发。旁人看到他苦闷的脸色,都交换眼神露出微笑。
团里的小丑已经穿好了戏服,画好了妆,然而还没轮到上场的时候。他混在游玩的人群中,和每个认识的人说话,和无所谓认不认识的姑娘眉目传情。
这一个月里,小丑无论化妆还是卸妆都是镇上的明星。
“那个、那个,人鱼......”
骆驼在小丑经过时慌忙地叫道。他不讨厌小丑,只是不擅长应对这样的人。
“你是说‘海的女儿’吧?”
小丑再自然不过地接话,好像他们是老朋友。
“那个节目是压轴,要等到十点。很受欢迎的哟,前排的位置要靠抢才行。
先看看别的东西如何?比如莎乐美之类的。啊哈哈,对你会不会太早?”
有人在叫小丑的名字,他就像蝴蝶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一样翩然离开了。
骆驼现在无事可做。
呆站着等到节目开场也太不值得。骆驼决定像小丑那样做个潇洒青年,四处游游逛逛。
一个帐篷前有人在招呼“来看莎乐美哟!不看白不看哟!”
这节目似乎大受欢迎。许多人走进去了。骆驼想了想,一狠心也买了张票。
一进去,简直大惊失色。帐篷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人们泰然自若地呆着,没人抱怨,也没人愤然离去。
突然,帐篷的一角亮了起来。不过是一盏瓦斯灯光,只能勉强看清舞台上的人影。
舞台中心站着个年轻女郎。模样还算俊俏,其他没什么特别的。她单手叉腰站着,冷冷的脸色仿佛瞧不起人似的。
底下的客人纷纷鼓起掌来。这似乎就是莎乐美了。
骆驼正想看清她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或者会从嘴里喷火。然而灯光一下子又灭了。帐篷里黑漆漆的。
黑暗的寂静持续了几秒。灯又亮了,一切如常。
人群响起掌声。随后灯灭,稍等片刻,又亮。
灯灭,稍等片刻,又亮。
像是闹鬼似的周而复始的重复中,骆驼终于看清了。
每次点灯,女郎身上的衣服都在一件件变少。
先是斗篷,外套,外裙,然后是大概一百二十件衬裙。等到拆包裹似的把衬裙脱完了,终于到了重头戏的阶段。
女郎身上最后一件衬裙也将完成它的使命,薄薄的白色布料下可以隐约看见身体。人群中响起吞咽口水的声音。
骆驼顿时晕头转向,感到这节目分明是把人当傻子。
镇上的垃圾中有不少不入流的出版物,所以骆驼对于不穿衣服的女人并没有特别不适应。不过杂志里的女人都是一翻开书就大大方方脱光的,绝对没有翻一页才脱一件的道理,而且也不收费。
骆驼没能体会让脱衣秀经久不衰的个中妙处。他从这节目中感到的是某种假模假样的亲切,廉价的慈爱。
将它给你的过程千辛万苦,实物不过尔尔。让他想起镇上老婆婆送的食物。
骆驼是个弃儿,不知道父母是谁。
他某年冬天出现在镇上的垃圾堆里,看起来五岁左右。
谁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他似乎脑袋不好,也可能只是太冷太饿了。
已经五岁多的小孩自然不可能是鹳鸟叼来的,很可能是路过的流浪者。
他的口袋里有只够一家三口吃顿便饭的钱和一包骆驼香烟。于是人们便叫他骆驼。
没人对他说“你可以留下”,但也没人驱赶他。也就是说,他被归为了这个镇子中人人视而不见的诸多麻烦之一。骆驼到底还是留在了镇上。
骆驼是捡垃圾的弃儿。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惨,也没想过自己将来该怎么过。他每天捡垃圾,吃可以到手的食物,睡在可以睡的地方,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镇上总有些老婆婆要来提醒他,让他明白自己是极其悲惨的,是没有任何出路的。
一看到骆驼,她们就大声说“哎呀,可怜啊”,很少有不说的时候。
好像只要看见骆驼,说了“可怜”就定心了,就像看到日落就去做晚饭,看到神像就拜一拜一样,是让生活得以安稳的仪式。
她们还说许多话,要对骆驼的相貌、衣着、走路姿势加以评论和指点。有的时候说着说着还淌出眼泪,让骆驼大为惊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想看骆驼没有看不着的时候,哪里至于感动成这样!
就是这些老婆婆,每次出现都让骆驼心里闷闷的不畅快。
倒也不是觉得讨厌,毕竟她们态度友善,还同情自己,照顾自己,如果讨厌她们未免不近人情。
但是这种同情和照顾让他无地自容,好像全身上下哪里都是错的,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被生出来。
她们时常送给自己食物。看到骆驼就说“对了,我有好东西给你。”骆驼就知道肯定是她们自家的饭菜。
骆驼虽然就心情而言不是特别想要,还是隐约觉得比起拒绝,还是接受更好。他拿着装在小碗里,还带余温的西葫芦炖肉或者煮南瓜,烦恼着究竟是把碗直接还回去合适呢,还是洗了再还比较合适。
但他直觉上感到她们不会再用自己吃过的碗。
由于从脱衣秀联想到了老婆婆充满家庭温情的饭菜,骆驼对于莎乐美的曼妙身姿连该有的生理性反应都丧失了。
莎乐美结束表演又回到后台穿上便装,像舞台剧的女主角一般出来谢幕。观众们也应景地鼓起掌来,还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一改之前冷若冰霜的脸色,笑容满面地说:
“我十点钟还有一场海的女儿,大家记得来看!”根本分不清哪幅面孔才是真正的她。
骆驼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海的女儿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人鱼吗!”
他问身边的人说。
对方俨然一副遇到稀奇的呆瓜的态度,嗤笑着说:
“怎么可能是真的人鱼?当然是演的,演的。拿布缝成套子套在腿上。不仅有莎乐美,今年还有好几个新人呢!”
骆驼恍然大悟。
他带着一般而言看完脱衣秀之后不该有的表情走出帐篷,让旁人莫名其妙。
有人嘲笑说“这家伙该不会爱上莎乐美了吧!”他也没听见。
按理来说,人鱼是假货应当是个好消息。然而实际上,他还是很期待看见真的人鱼的。
冬天一天天逼近,骆驼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人鱼实在是麻烦的东西。太热不行,太冷不行。太干不行,太湿也不行。明明活在海里,却非喝干净的淡水不可。还要每天运到海边用海水润湿鳞片。
就算这样伺候,人鱼还是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几乎不吃东西。平时躺在棚屋下睡觉,像一朵枯萎的百合。
骆驼觉得照看人鱼实在是自己出生以来最大的挑战。因为人鱼不会说话,连逃跑都懒得逃跑,看起来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
然而就算在镇上受到出奇的冷遇,就算人鱼的状态每况愈下,他还是没放弃觉得人鱼奇货可居的想法,幻想哪天遇上肯出大钱的人物。
为了防止被人瞧见,他总是每天日出时分就把人鱼带到海边沾水。
他把人鱼用双手横抱着,两人的身体形成近乎九十度的夹角。这种抱法对抱的那方和被抱的那方都不太舒服。好在距离不算远,人鱼也不算太重。
人鱼照例看起来既不欢喜也不讨厌,更无半分要道谢的样子。它似乎只关心能不能接触到海。
每天只有坐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的十分钟,人鱼看起来才有点活气,有点像被无数诗人传唱过的那种奇异的造物。
海边的人鱼看起来也确实值得一唱。
它的鳞片在阳光下变成紫色,闪耀得仿佛可以化作一根箭射出去。原本白得发青的皮肤也被日光烘托成健康的浅金色。
栗色的长发像河底的钻石一般发亮。迎光的睫毛和鼻梁在脸上刻下小片的阴翳,人鱼带上近乎于人类沉思的表情。
骆驼看着人鱼的背影,他的面前放电影一般呈现出自己发财后酒池肉林的美好景象。
他被这景象所激动,眼眶中渐渐涌出泪水。
“果然是曾经引诱过伟大的奥德修斯、更让无数水手失魂落魄的的塞壬,实在是名不虚传。这样的话还需要唱什么歌呢?”
有个男声传来。这声音有种舞台剧的气势,说出的话也像是台词。
肯定不是骆驼。他不至于感叹什么奥德修斯。
回头一看,是马戏团的小丑。
当然小丑卸了妆就不是小丑,而是个相当能看的青年,穿着散步时的轻便皮鞋和长外套。
“塞壬的话是开个玩笑。这不是人鱼吗,好久不见。”
小丑闲闲地踱了过来。他对谁都是一副相识已久的态度,哪怕对方是人鱼。
“这个人鱼在这边,大概是落单了吧。怪可怜的。你养的吗?”
小丑无是论对人鱼,还是与人鱼为伍的骆驼都丝毫不以为怪。
骆驼戒备地看着小丑的一举一动,但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态,表面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和他攀谈起来。
“人鱼啊,我老家多的是。它们每年秋天游到温暖的水域过冬,春天再游回来。这里倒是很少见。”
小丑对人鱼露出赞许的微笑,大概是唤起了桑梓之情。
“这只还在成长期呢,没有成年。来年春天就会成年了吧。
看起来和人一模一样对吧?它们的智力相当于六七岁的小孩,也有人养来当宠物。
不过不太亲人,警惕心也强,依我看还不如养只狗来得开心省事。”
小丑似乎很熟悉人鱼。骆驼觉得向他透露一点自己的计划也无妨。
“噢噢,你打算把它卖高价啊!不过要尽快对吧,因为人鱼到冬天接触不到海水就会死?”
骆驼只说了几个字,小丑就完全理解了他的计划。
自己的心思这么好懂吗?骆驼不禁有些沮丧。
“我看有些难哦!”小丑以医生告知病情不容乐观,同时又想给患者打气般的语气说,
“说到底,人鱼也不是这么稀罕的东西。
没什么商业价值,肉不好吃,皮不耐用,性格不讨喜。看起来像美女,但没有下半身,嘴里还长满尖牙。可以说百无一用。
不过确实数量在一年年变少,再过四十年也许会变成珍稀物种,等到那时就值钱了......等不到?也是哦。
啊,不要把头垂到胸口啦。你看,至少它可以和你作伴不是吗?不要再一个劲刨沙子啦,你要把自己埋起来吗?”
骆驼几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回想起把人鱼卖给自己的渔民面无表情的脸,
也许那家伙内心在狂笑吧。也许把笑脸藏在皱纹下面了吧。居然有傻瓜想买人鱼!
“你知道我原来是什么人吗?我来马戏团之前想成为剧团演员,演些莎士比亚的戏剧。可是...”
小丑本来似乎想讲很长的一段话。这段话他之前对许多人都讲过,像剧本一样屡次增删,终于能够成为毫不卡壳的自信之作。他看了看骆驼的脸色,最后还是放弃了。
“总之我想说,有些事就算眼下看来毫无意义,但对整个生活来说是有意义的。”
骆驼听见这话,反应仿佛是听见海鸥的叫声。
小丑见安慰不了他,最后说“那我先走了,要参加团员的葬礼。”
他把长外套脱下来,里面穿的是黑色西服,系黑领带,证明所言非虚。骆驼还不知道马戏团里死了人。
他转身朝镇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又走了回来,好像想到什么。
“对了,你要留着人鱼吗?
奥菲莉娅死后,那个也就没用了。不如给你吧!有了那个,就可以过冬了。”
他似乎也认为骆驼不可能在冬天之前把人鱼卖出去。
奥菲莉娅是马戏团的女大力士。嘴唇上长着胡须,体格像头象。她在陆地上可以举起200公斤,参加奥林匹克绰绰有余。
有天夜里,在白兰地的作用下她灵机一动,要开一个新节目,百分百大受欢迎。她要一边在水底憋气,一边挑战250公斤的世界纪录。
马戏团老板嘉许了她的勇气,并建议加入由年轻姑娘组成的水上舞蹈,由团里的红人莎乐美领衔。这样一个充满华彩的大型秀渐渐成型,起名海的女儿。首演那天,观众掌声雷动,帐篷差点被喝彩掀翻。
老板估算着,有了这个节目,今年秋冬的利润起码可以翻上一倍不止。当然,如果奥菲莉娅那天没有手滑的话。
250公斤的重量砸断了她的肋骨,肋骨又戳进了肺里,像马来人狩猎大象的长矛一样一击致命。
因为水下浮力的缘故,她以慢镜头的速度颓然倒地,看表情难以置信自己的命运。装扮成波塞冬的奥菲莉娅嘴里吐出大量粉红色泡沫,仿佛是真正的海神在水底掀起愤怒的飓风。此时毫不知情的美人鱼们还在她头顶上伴随音乐的节拍起舞。
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要相信午夜的灵机一动。
总之,这个发生过不祥事的水箱到了骆驼手里,骆驼正好干起了他收垃圾的老本行。海的女儿这节目似乎被无限期雪藏了。
冬天来临,马戏团行将离开,前往对他们更感兴趣的内地。
他们把没有家人的奥菲莉娅留在镇上的公墓里。奥菲莉娅的棺材是别人的三倍宽,但地表的墓石是寒酸又瑟缩的一小块,别人看到了肯定联想不出她生前的样子。
全身一泡到刺骨的海水中,瘦弱的人鱼立刻恢复了活力,在水底上蹿下跳,做出种种高难度表演——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人鱼以和地面平行的角度呆在水底,栗色的头发有气无力地飘荡,好像在说你还希望我怎么做呢。骆驼要不时拍打玻璃确认它还活着。
他终于醒悟过来,无论是在水里还是地上,人鱼就是这样懒惰的生物。
骆驼想到这个水箱里曾经躺着不幸的奥菲莉娅的尸体,于是给人鱼起名叫奥菲莉娅。
长着鱼尾巴的奥菲莉娅有肺结核患者的肤色和青色的血管,仿佛周身萦绕着死亡的阴郁香气,和那位生前脸色红润的大力士毫无相似之处。
骆驼仍然在寻找买主。他已经不求卖出高价,只求尽快把人鱼脱手。
多日的相处并没有让他产生休戚与共的意识,反而越发觉得这人鱼和他一样前途惨淡。
无论过上多久,人鱼也不像是会与饲主心心相印的类型。哪怕起了奥菲莉娅这样的名字,也唤不起任何或温柔或悲戚的情感。
他想起小丑的话,深感与其饲养人鱼还不如养条狗。当然养狗对骆驼这样的赤贫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何不将人鱼就这样抛在海边呢?
可能有人会问。
骆驼不会抛弃人鱼。不是骆驼对人鱼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而是因为这不符合骆驼的美学。
在骆驼的脑中,他是捡拾垃圾的人,不是丢弃垃圾的人。
骆驼虽然自己是被丢弃的孩子,但是却从来不愿丢弃任何东西。捡起别人不要的东西,重新赋予它们价值,这是骆驼的生存之道。
——当然他并不会拍着胸脯说“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只是在脑中区分出“可以做的事情”和“最好别做的事情”,以无数下意识的行为汇集成生存方式的小径。
再说一遍,骆驼不会抛弃人鱼。他务必要为人鱼在世界上开辟出价值来。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想方设法换成钱。
他听说城市里有个动物园,那里收集各种奇异的动物。人鱼算是动物吗?算不算呢?
如果说骆驼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先迈开步子的行动力。行动往往是悲剧命运的导火索,这一点早已被无数人所证明。如果俄狄浦斯没有下定决心出门游历,他最后也就不会杀父娶母。如果不是阿喀琉斯非要穿着有品味的希腊式凉鞋上战场,他最后也不会死。
骆驼去简单看了一圈,对人鱼的竞争力恢复了信心。有资格展览在动物园里的动物看样子也不过尔尔。
狮子和熊猫整天只要睡觉,人们就会围过来,张大嘴盯着他们看。像傻子一样,这次看了下次还看。
其他动物就没有那么幸运,不那么可爱和稀有的动物必须要有一门才艺才能获得关注。
有只做了脑部手术的鸵鸟会像芭蕾舞女一样单脚旋转,转到站不起来为止。猴子能模仿电视上政治家的习惯动作,用食指气势汹汹地点着脑袋,好像正在反驳对手的观点。它可以获得更多扔来的花生。灰鹦鹉是最聪明的鹦鹉,能用七种语言与游客吵架,对漂亮的女客吹口哨,说些下流的俗语。它也同样大受欢迎。
骆驼觉得动物园和马戏团很像。小丑和莎乐美那样的人,似乎只要出现就能讨人喜欢。他们出售的不如说是自身。
不过这样的人有一两个就够了,太多了也未免麻烦。与此同时其他人在走钢丝,钻火圈,吃下份量惊人的食物,举起难以置信的重量,不时因为命运的不公和人性的缺陷横死街头。努力的结果是换来几句称赞与喝彩,还有并没有多到令人羡慕的收入。
就算这样,也还算是客气的。心地宽厚的好人也能满足于这点可怜的酬劳,还能得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朴实哲学。
而对于骆驼这等没指望的人物来说,他清楚再多不着边际的努力都比不上一次时来运转。
动物园的管理人员是个长得颇像鱼的女性。她在消防楼梯的拐角处接见了骆驼。
这所动物园的管理层多到有些异常,相比之下,可以干的事情实在太少。所以认为见见要卖人鱼的拾荒少年也无妨。
“抽烟吗?”这是她第一个问题。
骆驼摇摇头。
她于是自己点上了烟,徐徐吐出烟雾。她拿烟的手势像在叫远处的什么人过来。
骆驼注意到她抽的是骆驼牌。让骆驼被叫做骆驼的骆驼牌。
因为这个,即使她长着一张像是会写信投诉报纸漫画版块上画的家庭主妇太不尊重女性的脸,口红的颜色也俗不可耐,骆驼还是对她产生了某种好感。
骆驼讲述了他发现并饲养人鱼的过程,不过隐瞒了人鱼不良的身体状况。
女性一言不发地听着,烟头升起直线形的烟雾,作为时间流逝的象征。
骆驼有些失望,因为女性看起来兴致不高。
女性终于开口了。她眺望远处的兽笼和游人,露出拓荒的农民思考该怎样在一片盐碱地上种出水稻的表情,说:
“你觉得,现在把所有动物都放出来,会发生些什么?”
骆驼说他不知道。从来没想过。
“你大概会想,它们立刻就会恢复自然界的秩序吧?狮子开始捕猎斑马,红隼追击会唱歌的画眉,猎豹把野兔的尸体运到树上。
但这是不可能的。它们被囚笼剥夺了本能。狮子常年生活在距离斑马20米远的地方,却从来没动过要杀它的念头。知道什么是本能吗?就是本来的能力。它本来是有能力这么做的。”
她悲哀地摇头,好像世上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哀叹了。如此可悲,狮子居然不会猎杀斑马!
“在人类的注视下,鲜活的生命被异化为景观,成为纯然的客体存在于世。景观具有平面性和单向性,一切差别只是为了差别而存在,最终走向泛滥的同质化,没有互相理解的可能。你说你给人鱼起了名字,叫奥菲莉娅?”
“是的。”
“奥菲莉娅,多么贴切的名字。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莉娅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没人考虑过她的思想、她的主张。奥菲莉娅被剥夺了主体性,最后不得不以自戕的方式从世界出走。从海的女儿到溺水的奥菲莉娅,人鱼的命运以冰冷的精确性寓于隐喻的流变中。”
不是的。骆驼想说,奥菲莉娅这名字是对死在水箱中的大力士的吊唁。
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个走错电影放映厅的老实人。本来想看恐怖片,结果却不得不看了两个半小时的爱情电影。等最后男女主角在游轮上拥吻的时候,他还在寻思海报上的电锯杀人魔到底什么时候登场咧。
“那,您要去看看人鱼吗?”他小心翼翼地提问。
“人鱼和任何动物一样,不是为了被看而生到世上的。”她说。
那我究竟该怎么做?骆驼问。
“鱼类没有污染陆地,人类却污染了海洋。”女性坚持用那套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鱼类没有捕捉人类,人类却捕捉鱼类。鱼类没有染指人类,人类却混水摸鱼。”
最后一句不太对吧。骆驼暗暗想到。
女性终于扔掉香烟,抬脚踩死,两人不胜留恋地目送它熄灭。
“我觉得,你应该放人鱼自由。”她说。
骆驼虽然早有预感,还是不免大惊失色。
“我不会扔掉人鱼的。”这场谈话中他第一次申明自己的主张。“到我手里的东西必须卖出价钱,不会白白丢掉。”
“不是扔掉,是给予自由。”女性纠正道,“人鱼到了春天就会游回故乡,它并不是无家可归。”
“这是一回事。”骆驼不太确定地说。
“理念上不同。理念不同实质就不同。理念不是给事物命名的方式,理念本身决定事物。
在任何关系中,双方的得失是守恒的。你剥夺了人鱼的自由,同时人鱼也剥夺了你的自由。你赠与人鱼故乡,人鱼也必定对你有所回赠。”
骆驼倒是从来没考虑过人鱼会赠与自己金钱之外的东西。
女性像是素未谋面的母亲一般将手搭在骆驼的头上,吓了他一跳。镇上的老婆婆偶尔也会这么做,不过这个和老婆婆的不同。从中感受不到那种条件反射式的慈爱,而是有力,坚决,近乎不近人情。
她似乎坚信这抚摸能把某种理念灌输进他的头脑,就像太阳的热量必能穿透宇宙荒芜的真空。
“行为的意义并不是马上就能浮现的。在此之前你要等待,起因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与结果相见。就像稻草富翁的故事一样,你放走人鱼,最终得到的是整个世界也不是不可能。”
骆驼似乎觉得小丑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这话从耳边溜走,现在仿佛听到的是时间深处的回响。远方传来大象似乎被激怒的吼叫。
骆驼一直独自生活,很少遇到知心的人,一场偶然的邂逅就能左右他的整个生活。他之前隐隐觉得小丑是自己在这荒凉世界上的父亲,现在又有了母亲。
骆驼留恋地回想着她的骆驼香烟,她的眼距稍微嫌宽的脸,她吐出的那些只能听懂一半的话。他带着孩子对父母那种感激的顺从,决定吸收她说的每一个字。
更何况那是多么美妙的话语。
放走人鱼,得到世界。有了世界还愁没有世界上的钱吗?语言不愧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可以让英雄胆怯,让懦夫勇敢。
骆驼心中充满对应许的回报的万丈雄心,生活却上像个修士一样清心寡欲。
他等待海平面上的结冰消失,春风把海面变成温暖的浅绿色。时间把大海交给春风,骆驼把人鱼交给大海。对于人鱼,他也多了几分敬畏之心,不再敢有时为了好玩而拍玻璃了。
人鱼看起来对自己的命运发生了如何的转折无动于衷。它似乎长大了一些,又似乎没长。和鱼竿上的浮标一样,很难说有什么主体性。
如果它看起来因为远离大海而痛苦或者煎熬,骆驼也许就更能对自己的决定自信一些。只有这点算是个遗憾。
彭忒西勒亚是亚马逊的女王,曾在特洛伊战争中与大英雄阿喀琉斯交手。在杀死她的那一刻,阿喀琉斯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这说明离别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阿喀琉斯发现美丽的彭忒希勒亚正在死去,而这又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生与死的间隔,不正是无法逆转的离别吗。无论相处的过程如何不堪,离别总给琐碎的遭遇带上一层感伤的面纱,让平庸的关系攀附上崇高的意味。
骆驼租了一艘小船,带着人鱼来到远离岸边的海上。这就算是送别。
初春早晨的海水还很冷,不会让人产生游泳的念头。不过对于冷血的鱼类来说也许正好。
人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骆驼闹不清它到底会不会说话。他试着对它说些什么,但想想觉得傻气,于是作罢了。
人鱼坐在小船的一边,骆驼在另一边慢慢划船。谁都不往对方的方向看,可是又有种日久天长的默契,看起来倒有点像一对闹别扭的恋人。
人鱼的成长状态和人类是同步的,它在秋天看起来是十二岁的少女,现在看起来像十五六岁。但是还是很苍白,像得了肺病的十五六岁。这是个贫弱的成年人鱼了。
骆驼看看差不多了,再深入恐怕到了渔船的领域。他于是停止划船,让小船慢慢飘浮。
太阳出来了,黑嘴鸥在海面上投下移动的阴影,寻找可吃的食物。海面的波浪像是岩石雕刻而成,给人静止的错觉。再过两个月,这里的海就会成为豌豆汤一样的暗绿色。
人鱼见到久别重逢的大海,先是伸出手,试了试水,确认这真的是海而不是别的什么。然后,像是有人在耳边提醒它似的,慢慢把整个上半身探出小船,姿势好比晚宴感到倦怠的公主俯身嗅闻瓶中的鲜花。它还保留着下水的本能,但很犹豫,随时可能掉头反悔。
骆驼心灰意懒地看着它,想着干脆用桨把它拨进海里去算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何如此低落。大概是天气太冷,起床太早的缘故吧。他没意识到这是因为分别。
终于,在长得有些过分的预热下,人鱼的脸上露出醒悟的神色。
它几乎一瞬间就到了海里,既不说“再见”也没有“别了”,就这么顺着洋流的方向开始了预订的返乡。水底的人鱼看起来像是被封在蜜蜡里的昆虫,保留着静止一般的动感远去。
骆驼和人鱼的故事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情节发生。
他无精打采地划着桨,准备回到岸上继续过那值得同情的日子。
骆驼最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不要走”。这句话像世上所有没能寄出的情书一样,沉入看不见光的海沟最深处。
事件的发生确实必有回响。人鱼给他的回赠就是细小到无法察觉的持续性痛苦。这种疼痛在体内日益增殖,并逐渐啃噬出实体性的空洞。
一直等到过了很久很久,骆驼连自己曾经养过人鱼这件事都忘记的时候,这痛苦会不期而至,他的心脏将被一万支从未存在过的利箭刺穿。
至于人鱼,也可以叫奥菲莉娅或者随便什么名字吧。它的命运要不幸得多。
大概游出两三百米的距离的时候,渔民的鱼叉刺中了它。
它仰面浮在水上,露出纯净的肚皮,似乎对自己的遭遇毫不意外。栗色的长发像睡莲花瓣一样围绕着毫无血色的脸。它的脸上是那种熟悉的沉思表情。
渔民驾着船靠近了它,证明这是一次毫无收获的出海。没有人会出钱买一条人鱼,既不少见,肉也难吃,扛回去都嫌麻烦。
它倒的的确确是死了,鱼叉有效率地完成了使命。法医学上的致命伤几乎不可见,只有一丝叹息般的血迹。
渔民被皱纹覆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想起去年秋天的时候自己也捞上来过一条人鱼,被一个不识货的拾荒者买下了。他得了笔钱,买了新的鱼叉。不知道这个和那个是不是同一条,不过就算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世界上更巧合的事情多了去了,这种事只是稀松平常。
时间接近正午,他没有管人鱼,只回收了鱼叉,预备结束今天上午的出海。渔民的心中闷闷不乐,觉得叉到人鱼说明自己的运道下降了。
毕竟远看上去真的有点像,他本来想捕的是黄鳍金枪鱼来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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