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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代的农村,找媳妇最满意的标准是“在外看得,在家蛮得”;用老一辈的话说,叫“出得厅堂,进得厨房”;升级到现在,叫“既能赚钱养家,又能貌美如花”。
啧啧啧,出门迷倒一片,干活独挡一面,这样的女人,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也是喜欢的!
冬梅生得高高大大,能吃能喝、能挑能扛,虽不至于虎背熊腰,但也能够屹立不倒。相比那“风都吹得走的”、“筷子都能夹起来的”女子,冬梅深受婆婆们的喜爱。
在农村,婆婆们喜欢劳力好的屁股大的女人,既能像牛一样地干活,还会生养。相比好相貌,好劳力肯定排在第一位。
冬梅既然拥有屹立不倒的形象,自然是与杨柳拂风扯不上半点儿关系了。相貌居中,上街虽没回头率,但也不会得罪观众,最大的缺憾,是她没文化。
这个没办法,娘家兄弟姐妹三岁一个,一共养了六个。作为家里的老大,从老三开始(冬梅太小,老二带不了),她带了老三带老四,带了老四带老五,带了老五带老六,像流水线一样,哪还轮到她上学呢。再说,她还是一个迟早要嫁人的丫头片子!
邓老太独具慧眼:冬梅这女子,拥有一身好劳力,勤快能干肯吃苦,若做她的大儿媳,那个家定能撑得稳稳的!
“胡二,你帮我应辉做个媒噻!”一天,邓老太瞅个机会,笑咪咪地走向胡二。
胡二是本地有名的媒人,人才一般,口才也不称奇,但她出面做的媒是介绍一对成一对。不管从相貌还是脾气家庭都很配,更重要的是结婚后幸福美满,不会三天两头吵架闹事,更不会上吊吞耗子药之类。
人们都说,胡二眼光独到,她看好的男女双方一定合得来,会量媒。
事实证明,胡二真的会量媒。养儿子的巴不得她给介绍一个好儿媳,养女儿的巴不得她给介绍一个好夫婿,从此儿女幸福美满。
“大娘,您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呢?”望着邓老太神秘兮兮的样子,胡二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黎家山的黎冬梅,她爸爸是个队长,能说会道的,你应该认得!”邓老太热切地望着胡二的脸。
“噢!黎家老大吗?与您家大儿子确实般配!只是这冬梅,不知放没放婆家呢?”胡二赞同地点点头。
“你去帮我打探一下,若姑娘没放婆家,就介绍给我家应辉,事成之后,保准拿双份的大猪头谢你!”邓老太笑得乐开了花,仿佛冬梅已然成了她的儿媳。
本地有个风俗,拿红包谢媒之前是用猪屁股谢的,用猪屁股谢媒之前是用猪头谢的。那年代比较寒碜,猪头也很热人。
“大娘,我先去帮您打探!”胡二笑咪咪,天下无媒不成双,她乐意操这份心。
“等你好消息!”邓老太心满意足地离开,满面春风。
2
冬梅确实没放婆家,在胡二热心的牵线搭桥下,冬梅进了应辉家的门,把邓老太喜得像过年!
与邓老太的高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大儿子应辉,表情淡然,神情冷漠,没有半点喜色。
应辉高中毕业,一八O的身材,小伙子口才极好,生得玉树临风,是本乡唯一的蘑菇种植技术员,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可谓难得的青年才俊。论人才、论能力,一个公社也数不出几个。
在应辉的思想观念里,他要娶的女人,身高得一六五左右,能能干干,最重要的是:必须有文化!必须有文化!必须有文化!
“老娘,我不喜欢她!书都没读过!”待姑娘走后,应辉跟邓老太交底儿。
“那么好的姑娘你不要,还想找啥?没读过书怎么啦?影响她挖地挑粪还是生儿育女啦!”邓老太怎么也没想到,她激动得三天睡不着觉找来的女子,儿子却看不上,那可是她望眼欲穿主动托媒说来的!
“没文化!‘扁担大个一,她说是根棒’!”应辉没好气地回怼他妈。
“这事由不得你!老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活了几十年,看个人难道还没你看得准?这事没商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到你做主啦!”邓老太横眉冷对。她就不信,树长得再高,难道还逆天不成!
那年代,年轻人开始摒弃父母作主的包办婚姻,“自由恋爱”大受年轻人的追捧,两个人的结合以“感情”为基础,但却不被广大的父母接受。
应辉跟一个文盲,难以发展感情。
“哼!你懂几个问题,感情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饿了抱着啃几口,管用吗!”邓老太气哼哼地上坡了。
冬梅的身高能干没得说,要命的是她没文化,连小学都没读过的人!应辉心里愤愤然,他恨自己的老娘目光短浅、刚愎自用!
眼看就过端午了,按农村的习俗,没过门的儿媳通常是要接到婆家过节的。邓老太吵也吵了,骂了骂了,应辉死活都不去!
“你不去我去!没有你的那道菜,难道还办不成席呢!”邓老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打打扮扮,笑咪咪地上路了,仿佛刚才跟儿子的吵骂没发生过一般。
“亲家好!您亲自上门了,进屋坐!进屋坐!”冬梅妈热情地让坐。
“明天就是端午了,冬梅去我家过节,应辉的姐姐姐夫小外甥都回来,弟弟妹妹学校也放假,一家子热闹热闹!应辉翻草料的日子到了(蘑菇菌基肥准时十五天一翻),忙不过来,让我帮忙来请。”邓老太一说一哈哈,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冬梅心里其实隐隐明白,应辉好像并不相中她,只是这老太太格外地热情。
“先走走看吧!应辉那小子确实难得,若能与他成亲,自是再好不过!”冬梅爸吧嗒着一卷手捏的土烟,背地给姑娘支招儿。
他当了一辈子队长,应辉那小子是个难得的能干人,这个他一点都不怀疑,他希望姑娘先走走,能培养出感情是最好。再说,他的姑娘也不差,除了没上学,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农村的女子,有几个能强过她的!
怀着走走看的心里,冬梅在婆家过端午,兄弟姐妹一大屋,炖腊肉打豆腐好不热闹。冬梅性格开朗热情豪爽,深得刘家人的喜爱,除了男主角,全家都当她是应辉的最佳人选。
农村定了亲,大忙季节是讲究相互帮衬的,应辉本就不乐意,自是纹丝不动。见此,邓老太只得主动出击:“冬梅,你家啥时收割稻谷呢?应辉请了人在忙他的菌种灌瓶,指望不上,我来突击两天!”
“行!到时给您带信。您家收割稻谷也通知我!”冬梅爽快接招。
一来二去中,冬梅成了应辉家的常客。栽秧打谷,上山砍柴,说是女子,一身好劳力与儿郎不相上下;煮饭洗衣,喂猪养牛应付自如,跟自家一样熟络;特别碰到菌场翻草料,一层牛粪一层麦秆地翻,连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邓老太都从不参与儿子翻草料的“美差”,冬梅却跟男子一样,不管不顾地换上雨靴抡了铁耙就上。
牛粪与麦秆发酵后变得稀烂,雨靴陷下去过半,一耙挖下去,“哐”的一声,稀牛粪如泥点子四处飞溅,衣服、裤子、更可恶的是脸、甚至嘴巴,到处都是。看着这个浑然不顾形象的女子脏得跟男人一样,应辉心里既心疼又感动,他的眉头拧成大疙瘩。
“瞧你那对牛眼睛,别再用‘借你谷子还你糠’的神态看我好不好?仿佛我欠你很多似的!”冬梅不服气地反攻。
“扑哧”一声,应辉忍不住地笑起来,冬梅心里掖不得半句话,不但敢做,而且敢说!
这个连名字都写不来的大文盲,她的闪光点犹如夜幕下的星星,一点一点闪现出来,逐渐映满应辉的整个天空,他开始对这个大老粗的女子刮目相看。
三年后,冬梅与应辉走进婚姻。这个特别看重文化的蘑菇技术员,心甘情愿娶回一个大老粗的女子。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能吃苦,能责无旁贷地支持他的事业。
3
应辉的蘑菇事业成为一个产业链,从起初的种植蘑菇到生产菌种,工人最多的时候上百人。销售蘑菇他已有了稳定的渠道,销售菌种他得另辟门路。
出差!随时都是出差!他像一个脱产干部走南闯北,推销菌种,提供种植技术,奔波在他的蘑菇事业上。
应辉的二弟看不惯了,大哥成天在外奔波,农活儿指望不上,蘑菇卖了钱也看不到半个子儿,全都押在菌种场的扩大规模上了,他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嘟囔。
人大要分家,树大要发叉。冬梅难听老二的嘟囔,既然认为他哥占了便宜,那就分家吧!
“要分家可以,你得答应帮我把这个冬季点完。”邓老太说。
“成!”冬梅想都不用想地应承。
点冬季的繁重仅次于春耕:挖红薯、点小麦、点油菜、种土豆、种胡豆、种豌豆、种秋菜……
在冬梅的观念里,既然落户于刘家,那一茬又一茬的农活,不管分家与否,她作为儿媳,都是责无旁贷、首当其冲的。
分家后,冬梅扁担水桶之类的家什没那么快地制齐全,每到挑水的时候,冬梅就去婆家拿扁担和水桶,这招来了二弟的强烈不满。
“妈卖啥的,你都分出去了,再来拿扁担水桶,打断你的腿!”二弟跟应辉虽是同母所生,既没他哥的修养,也没他哥的文化,出言不逊,是个妥妥的山蛮子。
“你别骂我妈呀!我妈在那站着呢!”冬梅用手指了指邓老太。
邓老太气得翻白眼,两只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滚灰!老二骂人确实不对,但冬梅的反击也毫不留情,既在骂她也没骂她,还无从反驳!邓老太气得不知道骂谁,只得跺脚一块骂:都吃撑了哈!
从此,叔嫂之间有了隔阂。
应辉经常不在家,冬梅既要独挡一面地忙农活,又要照顾家里的蘑菇种植。每天,有专门的人上来采收、过称,冬梅虽没读过书,亦能歪歪扭扭地记下数字。
一年后,冬梅的儿子降生,小名烨儿。这是应辉取的名字,他希望儿子的一生阳光灿烂。
烨儿在冬梅背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应辉忙于他的蘑菇事业,无暇顾及农活及儿子。冬梅像只袋鼠妈妈,耕田种地、打柴挑水、就连上厕所,她都得带着烨儿。
烨儿在母亲的背上一天天长大,终于可以独自玩耍。几只大蚂蚁,一只折了镰刀腿的蚂蚱,几管可以吹哨儿的野豌荚,都可以让他玩上一阵子。
应辉一家对于邓老太来说,她早就完成任务,也早就不管了,老两口整天忙于自家田地的耕种,无暇顾及孙子。后面还有一儿两女,二儿子眼看到了提亲的年龄,然后是二女儿,最后是上学的小女儿,迎亲嫁娶,一个一个排着队呢!
八十年代的农村,变现的方法仍旧古老,养牛养猪养蚕,卖鸡卖蛋卖粮。花生作为一个高大上的新品种,既可生吃又能熟吃,油炸也好、连壳炒也行,是春节的待客佳品,稀罕得很!
这天,邓老太和老伴扯了花生背回来搁在家里的过道上,忙着煮饭去了,一串串结实的花生吊猴儿似的密密丛丛,看着实在惹眼。小烨儿走到大背篓旁,发现是花生,惊喜地用小手拽了几颗,紧紧地捏在手中。
“谁叫你拽花生的?这花生是要用来卖钱的,不许拽哈!”烨儿爷爷走过来,板着面孔夺了小孙儿的花生,生气地往背篓里一掷!
终于明白刘家二儿为何那般古怪了,因为那个古怪的基因遗传了他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烨儿耷拉着脑袋回了自己的家,爷爷训斥的话他听懂了,要卖钱!
第二天,地坝上多了一个直径为两米的圆形大簸箕,搁在两只高脚的凳子上,里面晒着邓老太淘去泥沙的干净花生。大石坝上,晒着摘去花生、除去花生叶(用来喂猪)的藤儿,藤儿的根须上,吊着零零散散的花生水荚。水荚没有花生米,是弃之不要的。
烨儿不敢去抓大簸箕的花生,爷爷说要卖钱的!他欣喜地扯了几个藤上的水荚,兴冲冲地跑回家。
“妈妈!妈妈!我有花生!”烨儿紧攥的小手伸到冬梅的面前。
“幺儿,这是水荚,里面没有花生!”冬梅顺手把那几颗水荚扔进了猪食桶。
“哇!”烨儿小嘴一撇,委屈地大哭起来:“昨天,我在爷爷的背篓里拽几颗花生被爷爷夺了,他说要卖钱;今天,我在地坝的藤儿上摘几颗花生,又被你甩了!哇……”
小烨儿哭得气儿都换不过来,连同嘴角都在不住地颤抖!
小小的人儿竟然还有昨天被爷爷夺走花生的事情!冬梅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过三岁的儿子,坐在厨房柴灶前的凳子上,伤心地哭起来。
“发生什么啦?你们娘儿俩怎么在哭?”不明事因的应辉从菌种场回来。
“还问我呢,你问问烨儿他爷爷去!昨天,烨儿摘他几颗花生都要夺回去,三岁孩子的小手能攥几颗花生呀?平日,他们对烨儿不管不顾也就算了,何苦为那几颗花生苛刻一个孩子!烨儿不是你家的根苗吗?不是你老刘家的子孙吗?何至于跟个外人一般!就外人的孩子哭闹时,给几颗花生哄哄又能怎样呢!”冬梅一把鼻涕一把泪,把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全都撒在应辉身上。
“别哭了!别哭了!老人抠抠搜搜一辈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来,烨儿不哭!爸爸答应你,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多的花生,让你吃个够!”应辉心疼地抱起儿子,慎重地跟儿子许下诺言。
烨儿扯着哭嗝儿,带着一串泪花儿,在爸爸的怀中点点头,然后又抱紧爸爸。
几天后,应辉去县里出差,本想给儿子买点糖果糕点的,意外发现剥了壳的花生,一咬牙,买了三十元的花生粒。
三十元,差不多是单位职工半个月的工资。种植蘑菇菌,他虽然赚了钱,但他又把这些钱投入了菌种场的规模,他的钱有着更重要的去处。一想到委曲的儿子,一想到冬梅的哭诉,他的心像被刀一片一片地切割着,再生出一阵阵的疼痛。
冬梅这个女人,生活再苦再累从没掉过一滴泪。背着儿子栽秧打谷、挖地挑粪,风里来雨里去,特别是砍柴,背上背着硕大一捆柴,怀里用背带绑着儿子,山高路陡,一路小心翼翼。遇到陡峭的坡段时,她得转过身来,面朝陡坡,两只手攀着峭壁,一步一步艰难地退下来。正是因为冬梅有着独挡一面的坚韧,他应辉才能专注于自己的蘑菇事业。想着委屈的老婆和儿子,这些花生虽然奢侈,但值得!
应辉买回的那些花生被冬梅宝贝似的贮存在密闭的瓦坛里,成为烨儿好几个月的幸福零食,也安慰了冬梅梗在心间的不快。她吃苦受累没啥,但看不得儿子在爷爷面前因为几颗花生委曲成那个样子!
那年代,人们的安全意识淡薄,他们并不知道小幼儿吃颗状食物潜在的风险。幸运的是,烨儿没事。
4
当下的计划生育搞得如火如荼。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要想快致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独生光荣、超生可耻”、“优生一个娃,幸福你我他”……
街边的房体上,公路边的石壁上,到处都用排笔工工整整地刷写了耳熟能详的大幅宣传语。目的只有一个,不管男孩儿女孩儿,家中只能一个孩儿。
生儿子的家庭“大难不死”,仿如“劫后余生”,又像是中了千万大奖,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祖宗十八代,他们的香火总算续上了,将来有个带把儿的男丁犁田耕地!生了女儿的家庭就惨了,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像是一桩未竟的事业。女人们不甘在婆家没地位,不甘在生产队、邻里间矮人一截,于是千方百计地超生二胎。“革命尚未成功,还需继续努力”!
农耕时代,农村对儿子的需求非常迫切!
应辉前面有个姐姐,就是一个类似的存在。
应辉的外甥女上一年级了,应辉姐以身体有病为由千方百计地躲避安环、摸腹。老天怜她,受孕的卵细胞在惊涛骇浪中局促不安地着了床,应辉姐被连夜送到邻县穷乡僻壤的亲戚家躲胎。
“你家儿媳该摸腹了!”队长来催。
“在外面治病呢!她那身子要能生才好呢!一个病壳壳,石碾子都榨不出一个孩子来……”老婆婆叨叨着,万分嫌弃地为儿媳打掩护。
“开开门!开开门哪!”某天深夜,门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队长带着公社搞计生的几十个人沿崎岖的山路摆着“长蛇阵”,打着灯笼火把,浩浩荡荡地找来,俗称“摸夜螺蛳”。
原来,队长根本不信应辉姐在外面治病的说法,他们高度怀疑,一定藏在家里躲二胎,去别人家不可能住那么久!
老婆婆打开大门随便搜,连猪圈上头的稻草楼都寻了个遍,没人,大部队空手而归。
应辉姐在僻远的邻县亲戚家心惊胆颤地熬到快足月。
“你找个地方待产吧!我们不能再帮你了!”亲戚艰难地开了口。
应辉姐心里明白,农村的风俗连出嫁的女儿都不能在娘家生产,说会给娘家舅子带来霉运,何况是亲戚呢?再说,能在亲戚家悄无声息地躲藏大半年,已是帮了天大的忙!
寒冬腊月,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能躲到哪里待产?
冬梅知道大姑姐的艰难后,斩钉截铁地对应辉说,让姐夫把大姑姐悄悄地接回来,送到咱家。
“你不怕出嫁的女儿在娘家生孩子,舅子会倒霉?”应辉考验着冬梅的决心。
“都啥时候了,还担心这个!姐姐躲胎十个月多么不易!”关键时刻,冬梅毫不退缩。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房门轻轻敲响,冬梅机警地打着手电迎大腹便便的大姑姐进屋,连五瓦的电灯都不敢开,她怕有人跟踪认出了面孔!
大姑姐天天藏在冬梅的楼上,一日三餐送上楼,生怕被偶尔的串门者发现端倪。
几天后,应辉姐终于发动。阵痛发作不敢吭出半点声音,木质的楼板被她蹬在床柱的用力震得“吱嘎、吱嘎”响……在冬梅与邓老太的忙碌中,小外甥终于落地。
拼死拼活,东躲西藏,应辉姐终于有了续香火的儿子!
接下来的日子“捂”不住了,小外甥会哭会闹啊!为了不连累娘家人,姐夫绑了滑竿,连夜将老婆儿子接回了自己家。
不超生已经超生了,自然没有把孩子从他娘的被窝里抱出来处死的道理。主动“投案”接受超生二娃的罚款,再上户口才是正事。
小外甥取名躲儿,经过东躲西藏才出生的儿子。
“躲儿,你是舅舅、舅娘冒着极大危险才得以平安降生的!”事情过去很多年,应辉姐提及当年的险象环生仍旧唏嘘不已。若不是冬梅主动接纳,她的二娃真不知道该去何处降生!
5
这年中秋,应辉的二弟娶了亲,冬梅有了她的妯娌一一英。
应辉不管从外貌上能力上还是文化上都碾压他的二弟,这让他的二弟很不满,对他的哥嫂带着天然的敌意。
那年春节,是英在婆家的第一个春节。在走人户的途中,二弟两口子不知为何拌了嘴,二弟对英大打出手!
“妈啊娘啊!”突然,英的哭喊凄厉响起,殷红的鼻血大滴大滴地落在土公路上;满嘴血腥,吐出来的也全是鲜血。老二还在一拳一拳地朝英打下去,惊得路人驻足观望,不敢上前。
这个样子自然是走不了人户了,英呜咽着往回走,公路上留下与大过年及不协调的抽泣声和一串的血印子。
回到家,英躺在床上不动了。不吃不喝,满脸泪痕。
娘家妈听说女儿在婆家挨了打,携一家大小气愤地跑来又哭又跳:“你们拿我的姑娘当寡鸡母啊,我那可是凤凰蛋呢……此事不给说清楚,这日子没法过了!姑娘别哭,快起来,跟妈回家……”
邓老太明知二儿闯了祸,只得一边骂二儿一边宽慰亲家母,二儿媳妇真被带回了娘家,再去请回来得大费周折。冬梅一边安抚盛怒的弟媳她妈一边劝二弟赶紧给丈母娘道歉!在英她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形势压迫下,鲁莽的老二只得跟丈母娘赔礼道歉,并保证以后不会再打,娘家一行人才气哼哼地离开。
娘家人走了,可躺在床上的英仍旧不吃不喝!一晃两天过去,邓老太与老二望着只流泪不说话的人一天比一天黯淡下去。
大过年的,这样下去可不行!英不肯吃东西,说明她心头的怨气没散出来,万一哪根筋不对寻了短见怎么办?!冬梅从自家端了炖猪蹄来到床前。
“英,两天没吃东西了,这样可不行!你就为他气死了、怄死了,赶明儿他另娶一个回来!你这红堂堂的嫁妆崭新的,不就便宜了外人?想想你的爸妈还有兄弟姐妹,万一有个好歹的,他们怎么活?要吵打赌吵,要打打赌打,就是不能亏待自己……起来,喝点汤暖暖!”
“嫂嫂,我跟他八月十五才成亲,这才多久啊,就下死手打!这辈子跟他才刚开始呢,以后几十年怎么活得出来!呜呜呜……”英终于开了口,再一次泪流成河。
“好好活着才能跟他斗,以后有啥想不通的,跟嫂子说,咱们共同想法对付他!加上老娘,咱三个一起对付他!趁热,快起来喝汤!”冬梅一边说,一边搀英坐起来。
“老二那小子还对我耍过横呢!我就不怕他!以后咱一起对付他的蛮横!”冬梅给英讲了刚分家时拿水桶骂她妈还说打断她腿的事儿。
“还有这事儿?”英难以置信。
“柿子净挑软的捏!他吼得那么凶还是没敢动手!”冬梅一边说一边将炖猪蹄递到英的手里。
“谢谢嫂嫂!”
“多吃点!吃饱了才有精神干架!打不赢咬都咬几口,咬痛了他才不敢惹!”
“扑哧”一声,喝猪蹄汤的英忍不住地笑起来。
妯娌二人的体己话被楼下的老二听了个大半,他气冬梅竟敢教唆英用“咬”来对付他,同时他也感激冬梅,横劝竖劝让英动了嘴。老婆两天不吃不喝他也着急,但英横竖不理他,他也没辙。
英总算动嘴吃东西了,压在老二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一年后,英的儿子降生,取名俊儿。
此时,人们开始外出打工。为了增加家庭收入,作为石匠的老二去了外省,专给人家雕狮子、雕龙雕凤。单位大门口的石狮子、死人墓地的石狮子、景区大型柱子的龙凤呈祥……只要给钱,他都雕。
难以置信,老二那么粗蛮的一个人,居然能细致入微地把石刻雕得栩栩如生,并获得好口碑。
老二在外省干了一年又一年,俊儿在他的一年一回中逐渐长大,到了五岁的年龄。
这天,俊儿午觉醒后,发现妈妈不在,自己下楼,不小心从自家晒楼的梯子滚下来,摔在楼下厨房的柴草堆里,“哇哇”大哭。
“弟弟怎么哭得那么厉害?烨儿去看看!”冬梅吩咐儿子。
“妈妈!弟弟摔啦!二妈不在!”烨儿在后门口大喊。
冬梅扔了手中的活儿跑过去。
“英哪!你在哪呢?俊儿的腿怕是摔坏了!”看见孩子迅速肿起的大腿,冬梅顿感不妙,在门口对后山喊了两声,没应,小心翼翼地抱了孩子就往医院跑。
乡医院不远,五分钟的距离。
她不忍心责备英什么,她明白英独自带娃又耕田种地的不易,她也是如此辛苦地走过来。
“孩子的腿肯定摔断了,快去镇医院吧!那里有照光机!”乡医院的医生一脸严肃。
“麻烦你喊应辉带钱过来,找车去镇医院,俊儿的腿摔断了!”冬梅着急,只得让熟人帮忙传信。
应辉风风火火地赶来,英踉踉跄跄地跑来。
“幺儿,妈妈对不起你!我看你睡着了,想去背一捆柴回来,一会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英跑得气喘吁吁,见儿子肿得老高的腿,心疼地大哭起来。
“快把俊儿送去镇医院!”冬梅提醒。
在应辉的安排下,一辆长安车开来。想着老二不在家,连个跑腿的人都没有,冬梅接过应辉手中的钱,不放心地跟了去。
经过照片检查,俊儿确实大腿骨折,需要复位后再打石膏。冬梅安顿好住院的一切,缴费后,才在暮色苍茫中千叮咛万嘱咐地回家。
“嫂嫂,我家的猪还有鸡!”英眼巴巴地望着冬梅。
“我知道!家里的事你放心,猪和鸡我会照管好,你只管照顾好孩子!”冬梅风风火火地离开。
三天后,英带着打了石膏的俊儿回家。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英寸步不离地守着孩子,想着坡上该施肥的麦苗,她心急如焚。离家近的麦苗可以挑粪淋,那些翻山越岭太远的麦苗,只能在老天下蒙蒙雨时去一垄一垄地施尿素肥。错过这场细雨,下次不知该是何时!
“莫焦,我喊老娘一路,先去把你的麦苗肥施了。”冬梅知道英的担忧,花了一天的功夫先忙了弟媳的才忙自家的。
“俊儿,要不全靠你伯伯,我们怎么办呢!”对这个大义的嫂子,英由衷地感激。
都说弟兄望弟兄穷,妯娌望妯娌笨,此话不全对,至少,她的冬梅嫂子不是这样。
春节,山蛮子老二从外省回来,知道哥嫂为英母子所做的一切,怀着愧疚的心理,慎重其事地买了礼物,恭恭敬敬地登门致谢,对哥嫂的感激溢于言表!
6
岁月,在你帮我扶中过了一年又一年,待后面的两个小姑妹嫁人时,烨儿、俊儿、躲儿等小一辈的孩子渐渐长大。
每年春节,不管是亲的还是同堂的,侄儿侄女们最喜欢走的就是应辉伯伯家、应辉舅舅家,好吃好喝又好玩,宴尽散席时,冬梅拿一叠的百元红包挨个发。大至大学生,小至月毛儿,没去成的家长代收,都有一份子。
“谢谢伯伯!”
“谢谢大舅!谢谢大舅娘!”
大大小小的孩子乐开了花。
“莫谢我,要谢就谢你们的伯母、大舅娘!红包钱是用她的工资发的!”应辉笑道。
“对啊!要谢就要谢我呢!我也是有工资的人哦!”冬梅打着响亮的哈哈。
至三峡库区移民后,冬梅拿移民款一次性买了社保又买了一份商业的养老险,闲不住的她一直参加城镇建设的栽花“事业”(按天计算),城里乡下,哪里有需要就奔赴到哪里。如今的她拿着三份的工资,看着不起眼,却是实实在在的殷实户。加上应辉的事业,冬梅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应辉,你当初看不上我,‘扁担大个一,说是一根棒’,现在我还看不上你呢,没有我,喝西北风去吧你!”冬梅笑着翻起了陈年老账。
“是呢!哥哥又不会煮饭,每年的支人待客全是嫂子!”
“那是!那是!家有贤妻就是好啊!”算总账的来了,应辉夸张地眨巴着大眼睛,努力给老婆的脸上贴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还有躲儿,没你大舅娘,根本不会有你呢!”
“哈哈哈……”一屋子的人大笑起来,笑声响彻整个房间,洋洋洒洒,飘出窗外,惊起一群春枝上的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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