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渔村，一艘破船，一生的宿命。
父亲去世那天，我只有八岁，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对我说，“明晨，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爸爸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终究还是听涛声沉眠。我们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从来没有人敢于改变这样的命运，也没有人愿意去变。爸爸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一辈子波澜不惊。希望你可以为了自己而活着。”
虽然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我还是努力地点了点头。
母亲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哭泣。我只是看见父亲身上伤痕累累，像是从战场上归来的伤员。后来，很久很久以后，再见到渔村老人的时候，他们跟我说起了渔村的故事，他们说，“在我们古老的渔村，特别特别崇敬一种神灵——海神，我们出海打渔，打得到是海神相帮，遇到海难是不敬神灵的缘故。而苍茫的大海之上，什么样的灾难都会发生，鲨鱼、骇浪惊涛或是什么，通通都可能随时发生。有点思想的人都陆续地离开了渔村到外面的世界打拼去了。只有固守着传统观念的村民还留着。他们是因为根在这里而不愿离去。但也都经受着各种的考验。”
听那些老人煞有介事地说了很多，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但也不是很明白。在我十岁那年，母亲带着我离开了海边的渔村，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母亲也从之前的柔弱女子慢慢成为了一位女强人。在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我被母亲照顾地特别好，她一个人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而我也在她的羽翼下长大成年了。我进入了大学，好好地读书。
在新的城市里生活，我渐渐遗忘了过去的事情，唯一还能让我想起过去回忆的只是我的父亲。看得出母亲很爱他，每年他的忌日母亲都会带我回去看他，在父亲的墓碑前说很多很多的话。而母亲多年来也还是一个人生活。
母亲很爱我，虽然有的时候比较严厉，但我们之间还是像好朋友那样无话不谈。我很爱她。她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我心灵中唯一的依靠。
二十岁的年纪，我已经读到了大学二年级。感觉时光过得很快。
有一天，我问起母亲关于父亲的事情，我说，“妈妈，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爸爸还是念念不忘，还是孤身一人呢？”
母亲听到我这样的问话，脸色忽然间就凝滞了，继而笑着说，“傻孩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都二十岁了，不小了。”
“在妈妈的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
听母亲这样说，我的眼眶忽然间就湿了。我依偎在母亲身旁，一起在阳台上静静地看夏日的夜空。我靠在母亲肩膀上笑着，真的像是长不大的孩子。
过了很久，母亲伸手擦拭了一下眼眶的泪水，然后对我说，“明晨，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吗？”
“可能是早晨的意思吧？我也不知道。”
“对啊。是这个意思。当初你爸爸一直以打渔为生，每天的生活都很像是死里逃生。那个时候海上的灾难很多，除了鲨鱼，风浪，还有很多很多未知的灾难。村里的渔民已经很久都打不到鱼了。他们都说是因为村子里有人不敬神灵的缘故。只有爸爸知道那些所谓的神灵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愚昧思想罢了。你爸爸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但是他也知道海上捕鱼很危险，一艘破船，一片渔村，像是一生的宿命。你爸爸也很想离开这里，像那些年轻的人一样到另一座城市打拼，可是因为家族的缘故，必须要世世代代留在海边，不能离开渔村半步。虽然你的爸爸思想观念已经很新潮了，但是组训不能背弃。最终，你的爸爸还是没能离开。他常常跟我说，‘如果我有一天死在了这里，你就带着孩子离开这个村子，永远也不要回来。我只要看着你们好，就够了。’每次他说这些我都很生气，我说他太愚昧了。”
母亲说起父亲的时候，我眼角的泪更多了。我追问着，“然后呢。说了这么多，跟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你的姓氏既不是跟你爸爸的，也不是跟我的。”
“嗯，这个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为叫明晨。”
“因为你爸爸相信过完了今夕，就一定会看到明晨美好的光，就一定能够看到希望。他愿意是今夕最后的牺牲品，愿意以生命打破家族的桎梏。你的爸爸名字叫江一斟。他是江家最小的孩子。也是江家唯一在世的孩子。其他的兄长都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因为渔村不适宜生活的缘故。在你爷爷辈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渔村的，但最终还是没能够离开。”
“为什么呢？为什么从爷爷辈起就要离开呢？为什么不适宜生活呢？难道……”
“对的。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家族本来不是在这个渔村的。两百年前，你的祖上是书香世家，两百年的一次科举，因为有一位才子考试太过出众，而被疑作弊，又因没人帮助而被贬谪到了这里。之后的两百年就再也没有人离开过这里。没想到两百年的时间，还是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即便是到了后来可以离开的时候，也还是没有离开。”
“为什么没有离开呢？思想不是已经开化了吗？为什么还要固守呢？”
“也许是不到时候吧。后来，在你出生的时候，你的爸爸就决定为你更姓，他说今夕过后的明晨一定是最美的，也一定会看到希望，所以就给你取名明晨，希望你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过得更好。”
“嗯。”听母亲说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而母亲继续说的话，我都不怎么记得了，感觉我的思绪在游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在那样一个荒芜的渔村还会存在着那样复杂的过往事情，也没有想过我的家族还有这样悲伤的过往，也没想过我的父亲对我寄予的殷切希望。也没想到过我的母亲是这样深情的爱着我的父亲，支持着他，信任着他，帮助着他。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跟母亲再谈起这件事，我总觉得这是一件比较沉重的事情。而母亲也希望我可以简单快乐一些，也就没有再提起过。
在学校的时候，我总是会一个人仰望天空，看启明星的方向，我总觉得在那里可以看到命运，可以找到一丝属于我的光，可以看到古老的家族曾不顾一切想要打破命运桎梏的历程。
而我的身边也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个人。
最初见她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看着她的模样特别像我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我开心的走到她身旁，然后牵起她的手，笑着说，“妈妈，不是说了不要总是来看我吗？”
“啊？你说什么？”那个女孩很吃惊地看着我。
“哦，对不起啊，我认错人了。也是，我妈妈还是比较忙的，怎么会来呢？”我盯着她的眼睛，找不到丝毫的错乱，可是我的手心已经彻底冒汗了，并且心里彻底失去了方向。那一秒，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时间在那一刻像是静止了下来，我的眼睛和耳朵和手和脚全都僵住了。
还是女孩打破了沉静，她先开口说了句，“哦，没事的。看你这么可爱的份上，就原谅了你吧。知道你只是想妈妈了吧。”
“哦。对不起啊……”听她开口了之后，我的神经马上复原了，赶紧道歉。以为她会破口大骂，或者是很冷漠地给我一巴掌。可是一切都没发生，而是一句淡然的释怀就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一个恍惚的我在原地彷徨。那个冬天很冷。我在原地发呆，不知道该做什么。昏黄的路灯还是孤单地亮着。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女孩已经看不见背影了。我一个人渡步回去。
大约一周之后，在我们谁都不再记得谁的时候，忽然间又再次遇见了。那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我拿着书去校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抬头看天的瞬间，忽然间女孩出现在了我面前。我们的眼神刚好凑在了一起。然后彼此都很惊讶地喊了一句，“是你”“是你”。
后来，她坐在我身边，我们开始肆无忌惮地聊了起来，像是好久不见的老友。说了很多很多。还彼此调侃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我说，“当时是真的看错了。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刻竟然神经错乱了。”
“你知道吗，那时我特别想一脚踹死你。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搭讪方式。”
说着说着，我哈哈大笑了起来，听她这么解释，我也开始自嘲自己太过愚蠢。
聊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忽然间想起要问她的名字，而她也刚好想起要问我的名字。
“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先说！”
“你先说！”
……
几番争执后，我先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明晨。你呢？”
“今夕。”
“哇，好美的名字。感觉好有诗意。”
“呵呵，你的名字更有诗意呢！”
“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说起我的名字时，心底总会泛起一阵感伤，“也不是诗意吧。感觉有些感伤。”
“为什么呢？”
“妈妈跟我说，爸爸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希望我可以看见明晨最美的光，熬过今夕的暗夜。”
“哦，这样啊。挺不错的。”
“你呢？”
“我爸爸说，是我的妈妈跟我取的名字，可是我从来都没见过我的妈妈，我也不知道她是去世了还是离开我们去了别的地方。她希望我此时此刻是最美的，特别是在流星划过的夜空之下。据说，那天我出生的时候就有流星划过，所以就取名叫今夕。可能是为了铭记那一刻的美好吧。”
“哦，也都算是最最精美的寓意了吧。”
“是啊。”
“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经历，真是对不起啊。”
“哈哈，没事的。以后我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的。所以不用计较这些的。”
“嗯。”
就这样，在时间里，我们彼此的距离一点点拉近。像是上天刻意的安排。
在生命中遇见的每一次悲伤和开心，我都和今夕诉说过。除了母亲以外，我最信任的人也只有她了。感觉像是遇见了今生最大的知己。
在大学余下的两年多里，我们彼此都过得很开心。一切都安安静静地过着。直到有一天，要毕业的时候，今夕对我说，我要离开了。我苦苦地追问她为什么。
她怎么也不肯说。
直到后来，毕业的那天，她才对我说，“明晨，其实我们第一天遇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哥哥。我看见你真的很开心。我是专门来看你的。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一直努力地守护着你。除了你，没有人可以看得见我。”
“怎么会，怎么会，我不相信。”
“我是因为看到你过得很孤单过得不开心，所以才出现的，我陪伴着你度过了大学最后的三年，只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一些。”
我没有等她说完，马上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妈，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已经过世的妹妹。……”
我等待着母亲的回答，可是电话里出现了哭泣，很久很久，母亲终会开口了，“是的，她叫今夕，你们是龙凤胎，你只是比他早出生了几分钟。可是，在你出生之后，她就去世了。”
“怎么去世的，为什么会去世？”
“这个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平日里一向很坦然的母亲一下子支支吾吾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好了，你已经二十二岁了，已经懂事了。那就告诉你吧。你妹妹的出生被认为是不详之兆，所以被村民给投进了大海。那个时候，你的父亲是很愤怒的。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好默默地忍气吞声。这也是你的爸爸为什么会给你取名明晨，给它取名今夕的缘故。就是希望她代表着悲伤的今夜，而你代表着今夕过后的美好。”
听妈妈说完的时候，我狠狠地摔碎了电话。而今夕还在我的身旁，我看见她的眼角全都是泪。我牵起她的手说，“好，妹妹，就算是这样，那你可不可以不离开。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那么多开心和不开心的事，都是你陪我度过的，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借尸还魂一说吗？”
“这只在故事里出现过，现实中哪里会有呢？”
“有的有的。其实，我早就已经转世了。只是念及和你的兄妹之情，才迟迟没有忘掉前世之恩情。我们之间是注定有缘的。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有一个叫做赤云的村子，有一位痴痴傻傻的女子，便是我在今世的转世者。我现在终于找到了你，也陪你度过了最最孤独的岁月。我也可以放心离去了。”
“那我可以去找你吗？”
“嗯。”今夕点头，后来又说，“我那天跟你说的，你不要忘记。我对你的介绍其实是真的。我的那位转世者也叫今夕。她出生那天，就真的是有流星划过的。”
“嗯嗯。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不管在哪里，一定会找到的。”
毕业那天，今夕没有再出现。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只是做着一件事——寻找今夕。
我不知道是为了友情，还是爱情，或者是缘分。
每一个日夜，我都在轻轻诉说着过去三年的遇见。我从来都没想过那像是梦一般的存在，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家族还有那么悲伤的一段过往。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再遇见她，更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找了一个月之后，几乎都快要放弃了。可就在街角转身的时候，一袭白色的长裙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向晚的光刚好透过她的长发打在我的脸上，而我低头看见了她的影子。那么熟悉，那么精美，还带着熟悉的香气。
我起身看她，她的眼睛刚好也在我的瞳孔里。
“今夕！”我飞快地跑过去抱紧她，然后哭着喊道。
“明晨。对不起，我来晚了。”
“该我说对不起的。是我没有找到你。”
“我在渐渐苏醒的那段日子，记忆断断续续地离开了我脑海，我努力记住你的名字和音容笑貌，努力地记得我们前世之缘，最终还是没能完全记得。”
“没有关系，只要我记得你就够了。”
“嗯嗯。”
“我不知道我们的前世有什么缘分，也不知道今生还是不是继续有缘。既然已经错过了兄妹之情，那如今的爱情一定不要再错过。你曾经历了生死，我不懂你的的伤痛，而如今，不管尘世如何变迁，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了。我不会让这世俗再伤害你的。我相信我们会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嗯，爱情天长地久。”
“爱情天长地久。”
今夕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仿佛陪伴便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好的事情，真正美好的爱情穿越生死，穿越前世和今生。
不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贵的缘分，遇见了便永远也不要错过。永远也不要向世俗低头。一定要学会珍惜。
2015年10月7日星期三18时2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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