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道。黄昏。沙尘弥漫。
一座破败的茶棚。
万籁俱寂。
远处一个黑点渐渐逼近,一匹瘦骨嶙峋的马低头耷脑地缓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马上坐着一人,眉目俊朗,满面风霜。一身污浊的衣裳,左肩斜挎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包袱。
那人眯着眼,神情懒散,身体随着马的前行一颠一颠地晃动着。
一人一马看着到了茶棚前,楚客睁开眼下马,将马缚在茶棚的一根柱子上,又抱了些草料到马的跟前,那马悠悠地嚼了起来。
茶棚内坐着一名中年妇人,颇有几分姿色,见状喊道:“这草料要花钱的,知道吗?”
楚客转身,不急不忙地走到那名妇人跟前,笑道:“自然。”
那妇人看清楚客的脸后,脸上不禁飞红一片。
楚客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道:“来一壶水,十个烧饼。”
妇人有点惊讶:“十个?”
楚客:“我与我的马已足足饿了两天。”
妇人连忙从一只木柜后取来一壶水和十个烧饼,放到了楚客的桌上。
“客人打哪来?”妇人顺势在楚客的对面坐了下来。
楚客拿起一只烧饼狠咬了一大口,又对着壶嘴灌下半壶水,待嘴里的烧饼渐渐软化,一口咽下肚后,才答道:“从江南来。”
“江南?江南好远嘞。”
楚客点点头。
“我半辈子没出过长安,江南是什么样儿的?”
楚客想了想,道:“跟长安很不一样,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妇人:“怎么个不一样法?”
楚客盯着妇人的脸,笑道:“就比方说女人吧,江南的女子大多柔婉多情,不似你这般豪爽大气。”
妇人掩嘴而笑,眉目间颇有些羞涩:“那客人是喜欢江南女子多些还是北方女子?”
楚客沉思了一会:“老实讲,江南女子自有江南女子的好处,但跟你比起来还是很差些意思。”
妇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客人可真是会说话,不过,这茶水钱可免不了的哦。”
楚客:“我说的是真心话,茶水钱是茶水钱,两回事。”
那妇人被夸得心神荡漾,笑道:“不过,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茶水钱虽免不了,倒是可以送你几个烧饼。”
楚客淡然地一笑,道:“多谢。”
妇人:“客人做何生计?”
楚客:“并无生计,四处飘荡。”
妇人上下打量了楚客一眼,不再接着问话。
转眼,十个烧饼已被楚客尽数吞入腹中,妇人过来收拾桌面。
妇人:“天色已晚,不知客人宿于何处?”
楚客:“说到此,我倒是想向你问个路,此处离长安城还有多远?”
妇人:“呀,那可不近,足足五十里路呢!”
楚客:“不打紧,天亮之前也能赶到了。”
妇人面露疑惑:“客人这是有要紧事?”
楚客:“倒也不算要紧,只是我不喜欢失信于人。”
人与马歇息完备,楚客付了茶水钱,解开缰绳,牵马而行。
妇人在楚客身后道:“客人不再多歇息一会?”
楚客摆了摆手,上马,勒紧缰绳,马扬蹄而去。
妇人站在茶棚前,遥望着一人一马渐渐远去,脸上犹自眷恋不舍。
2
翌日清晨,楚客牵马缓缓步入长安城。
城内自是不胜繁华,十街九衢,店铺林立,列肆招牌,灿然生光。
这里和十年前相比,街道又宽阔了一些,店铺也多了一些,放眼望去,景象人物既熟悉又陌生。
楚客放缓脚步,一边左右观看,一边检索自己十年前对这座城的记忆。
彼时他二十多岁,侠气自盛,结交四方能人异士、少年公子,慷慨激昂,意气风发。
再入此城,已届而立与不惑之间,楚客颇有些感慨。
十年漂泊,身染风霜,都道故人心易变,故人不知心变否?
楚客找到当年曾寄居过的旅店,没想到,这旅店倒是未曾大改,只是老板早已换人。
简单安顿了一下,楚客从布包袱里取出一管玉萧,步行出旅店,往长安城外走去。
不多时,到了一片竹林。楚客信步朝里走去,愈往前行,愈见幽深曲折,绿意莹莹,甚为喜人。此时正值初夏,竹林一片清凉,尤为适意。
忽而,一阵悠扬的琴声穿花飞林而来,楚客一怔,很快露出了快慰的笑容。
只见前方一块石头上盘腿坐着一人,白衣胜雪,发丝如墨,双目紧闭,十指飞快掠过琴弦,清雅的乐音随着他手指的弹拨如月光般倾泻而出。
楚客走近,站定。
一曲毕,陈煜睁开眼,看着楚客:“很准时。”
楚客摇头:“还是迟了。”
陈煜笑:“是我早到了。”
楚客:“你一点没变。”
陈煜:“你却大变了。”
楚客:“何必执着于变还是不变?”
陈煜:“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知我执着?”
楚客笑:“是我执着了。”
陈煜:“开始吧,你这个人变成什么样我不管,若你萧声变了,我可真要与你翻脸。”
楚客:“我这个人倒没怎么变,萧声可是大改了,不知你我是否还能合奏一曲?”
楚客话音刚落,陈煜手指已抚上琴弦,楚客不敢怠慢,忙按萧追上陈煜的琴声。琴声高亢直上九霄,萧声便直追九天。琴声低咽直坠山谷,萧声便同坠山涧。
有时如溪流淙淙,有时如柳叶纷飞。
有时如裂帛,有时如花落。
有时如银瓶乍破,有时如珠落玉盘。
片刻过后,只听琴声飘然坠落,萧声戛然而止。
楚客垂下双臂。
陈煜双掌轻轻放于琴弦,做一个收稍。
陈煜笑道:“箫声虽变,却变得好。十年不见,技艺果然精进。”
楚客:“却不如你,始终未变。”
3
旅店临街,楚客站在窗前观望窗外人影僮僮,来往商贩奔忙不休。
日复日,夜复夜,没有止息。
出走,归来。
大抵如是。
楚客陡然心生烦躁,在房间内踱来踱去。
4
翌日。
风和日丽。
长安城愈发喧闹,透着莫名的喜意。
楚客起了床,看外头日色甚好,决计出门去走一走。
步出旅店,楚客在大街上闲庭阔步。转过几条街道,经过一座宽阔的宅邸,这座宅邸典雅精致,足足占了大半条街道,院墙足有两人之高。转过一个拐角,楚客听闻墙内传来人语之声,双脚如生了根,再也迈不开步伐了。
阳光灿烈,在楚客面前投下一大片暗影。
一株槐树越过高墙,一半枝丫低低地垂下来,在墙上投画出疏淡的影子。好似一副水墨画。
一阵风吟,槐花飘落,洒了楚客一身。
只听院内传来银铃儿似的笑声,一声一声撞击在楚客的心上。
楚客心神一片混沌。
院内那女子不知在同什么人说着什么笑话,既娇且嗔。
楚客只记得那笑声。
他见过的女子有很多,明媚的,温柔的,娇弱的,刚烈的,再没有这样笑的。
比陈煜的琴声还好听。
造物之所钟。
楚客站了半晌,开始在脑海中勾画这个女子的模样。
女子还未勾画成型,那笑声突然止歇了。楚客愣了愣神,忙往前走了几步,将耳朵贴着那院墙细听,却只听到了一丝儿风声。再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楚客颓然,在槐树下站了半天,那笑声却未如他所愿,重新响起。
楚客心下一阵失落,又在花树下呆立了半天,直到日落西沉,才举步离开。
5
一日复一日,楚客都去那座院墙外等候。
他想再听听那名他素不相识的女子的笑声,哪怕听她说说话也好。
他想象着,他与那名女子陡然相遇,向她诉说着自己的衷肠。
但那笑声却始终没再响起。
楚客愈发心神不宁。
一日,楚客因事出城,回来已是傍晚,夕阳染红整座长安城。楚客坐于马上遥望,心底忽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柔情,想起了那名女子。
策马奔驰,楚客临近那座宅院,心里怀揣着满满的期望。
转过一个拐角,楚客勒紧缰绳,昂首,不禁怔住了。
院墙内一座高楼,窗口处立着一名女子,那女子容颜绝丽,眼神被暮色罩上一层秾丽的哀愁,遥遥地注视着远方。
楚客心知,这就是那位他渴慕多时的女子。
楚客远远地注视着那名女子,好似注视着一轮皎月。
不知是不是楚客的马嘶鸣了一声,惊扰了那名女子,那名女子注意到了院墙外的楚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楚客愈发沉沦,心里生了万千思绪。
还没有一个人叫他这样眷恋过,还没有一个人叫他这般牵肠挂肚过。
可是,这样一个叫他眷恋不舍的人,于他而言,却与天上的朗月无异。
如此,怎生是好?
看了这一眼,不知还能不能看第二眼。
楚客不敢将视线移开分毫,双眼瞬也不瞬。
那名女子眼里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面容愈发惆怅,双眼朦胧,直欲落下泪来,似有万千言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楚客心下便也哀戚一片。
不过片刻,于楚客而言却是地久天长。
不多时,那女子转过身,从窗口处消失了。
楚客心下一片绞痛。
在黯淡下来的天色中,楚客骑马离开。
心魂却已失却大半。
6
楚客日日都去那院墙外守候。
那名女子却再没出现过。
但楚客不愿放弃,去一日,便能得着一日的安慰。
去一日,他便能找回一些心神。
长安他不能待得太长久,他总要离开的,可是似他这般模样,又如何离得开?
7
已是深秋。
长安城渐显萧瑟,一派肃杀。远远近近,行人稀少,落叶翻飞。风急且冷,天高且远。
楚客仍然去那院墙外守候。
楚客为此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但他想明白了,人总要为一些事情而停留,或长或短,这才是真正的旅途。
那名女子虽未出现,但楚客知道,她就在里面,离自己不过咫尺。她一定还是像他记忆中那样笑着。
楚客在心里一遍遍回忆那唯一的一次,那名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从中获得一些抚慰。
这已令他满足。
8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
惊蛰,万物化育,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萌发之机。
楚客对那条街道,那座院墙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再一次来到那棵槐树下,楚客听见院墙内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是婚丧嫁娶的唢呐声。
楚客心中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脑海中嗡嗡声不绝,头疼欲裂。
楚客扶着院墙,颓然坐倒,按住了胸口,泪水流了满面。
后来,连那唢呐声也消失了,万籁俱寂。
天与地展现在他面前,空茫一片,说不出的安静。
安静得不像是在人间。
9
楚客在长安城停留了大半年,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收拾包裹,告别陈煜,牵马出了旅店。
不知不觉,楚客又来到了那座院墙外,槐树底下。
楚客盘腿坐下,从包袱中拿出那管玉箫,按萧吹奏。
楚客感到自己的箫声又有所变化,刚开始一阵悲戚,销蚀着他的心魂,几乎不能继续,而后转向宁和,天与地在他心里徐徐展开。
一曲毕,楚客的心情回复初时的平静。
箫声刚止的时候,楚客突然又听到了那名女子的笑声,那笑声很轻,仍然愉悦动人。
楚客站定,敛神细听。
那笑声又不复再起。
楚客微微一笑,上马,遥遥地望了一眼那座高楼的窗口。
伊人已去,此生不复再见。
楚客策马,出了长安城。
道路徐徐在眼前展开,在前面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又一个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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