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姨娘是个戏子。
在那尺寸大的水榭上,咿咿呀呀上演那人间悲喜剧。才子美人的佳偶天成,又转身吟叹出闺妇游园的春愁。一曲罢了,便是水袖一丢,彩袍一甩,侧脸如画,黛眉微蹙。那眼神晶烁,眉线长长,似怨似哀似喜似悲,平添三分楚楚可怜。
绣楼下便是满堂喝彩。
老爷便是那绣楼下的一个。在酒楼里谈布匹生意,听了半个来月的咿咿呀呀。在一个雾朦朦的清晨,用顶青布小轿子,抬了戏子做姨娘,排名在玖。
我记得很清楚,这九姨娘进门是民国二十七年,穿的是一袭赵粉芙蓉花的旗袍,领口微开,缝着纯白的盘扣。在府里几个太太还穿着没有腰身、长近膝部的大袄时,九姨娘那袅娜娉婷的姿态、举手投足间的风情、垂在耳边一缕卷发的茉莉花香都令男人红脸。
大太太端坐在正房的半旧红木椅,香炉里飘出的白烟打旋,檀香的味道很浓,墙上挂的是八仙图,惟妙惟肖,是老爷三番五次才求来的丁鹏先生的大作。大太太是书香门弟,秀才家的闺女,平日最重规矩。却是因身子骨不大好,平日茹素,极少管家务事。
木着脸接过九姨娘敬的茶,她生的端庄,只吊三角的眼形却平白多了三分刻薄相,就如古相书中说的:“目有三角,其人必恶”、“三角有光,贼性难防。”
不冷不热地问了问籍贯姓氏,嘱咐另两位姨娘安排好院落。一系事吩咐下去便面露疲倦,离了座。走了二步却又立住,站在跪在蒲团上、露出小片白皙后颈的九姨娘的面前,声音冷厉地很。
“好好学学规矩。”
二姨娘双手握着九姨娘的手,亲亲热热地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很是随和地说些家常话,便安排我和一个丫鬟给九姨娘领路去她要住的院子。
九姨娘话不多,很是温婉的模样,眼睛乌黑,没抹胭脂,脸颊却自然地泛着红。领着打府里的花园子穿过,花开得迷人眼。都听九姨娘突然发问,“那个人是谁?”
远远望过去,却是个头发乱蓬着,穿件脏兮兮大袄裙的女人,自顾自地叉着腿坐在地上痴笑,模样颇为吓人。这人,我倒还真不认得,不由迟疑了番。
旁边的丫鬟却是口齿伶俐地跟上了话,语带讨好。
“姨娘匆怕,只不过是个早先疯了的姨娘罢了。”
“是这样呀。”
后来便没再见过九姨娘了。老爷出门总需要个伶俐小厮打手,我便日日跟着出门,很少在府内。
只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让我这种十来岁的少年念念不忘的。令人不好意思的是,好几次我午夜惊醒都是梦到九姨娘初到时下轿的模样,青轿上一围的流苏颤颤,美人垂眸,微抿红唇,十指纤纤掀开车帷,白,且柔若无骨。
很凉的夜里,我就赤着身,一遍一遍想起念私塾时老夫子教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
“后来呢祖父?”膝上的小孙儿含着糖,模糊不清地撒娇,摇着我的胳膊。
“快告诉我吧,那个好看的姨娘怎么了?”
一下子从回忆中回过身,无奈地看着小孙儿鼓得高高的腮帮子,整整一油纸包的糕糖被他吃了大半。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健健康康的,没有坏牙啰!不准吃糖了,生生把小牙吃坏了都。”
“不要嘛~再吃一个。”
……
把小孙儿哄睡后,我拿把旱烟管,吸咝着又躺到大槐树下的藤椅上。中午的阳光灼人的很,一点儿风都没有。只这枝繁叶茂的大洋槐下面有些阴凉。
还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儿倒底是不结实了。今早起床便是腰疼的很,有痰梗喉咙里似的,胸口闷闷的,很不舒坦。
身上不舒坦,脑子却是难得灵快。
自古红颜多薄命,古人诚不欺我。伺候着老爷处理完生意,回府才知道九姨娘死了,入府两个月便如进府一样,匆匆从侧门抬了出去。
身处贱籍,又是个姨娘,自然入不了老爷家祖坟。潦潦草草地裹了件白麻布,卷在草席里,不知道埋在哪个荒山野岭了。
我心里不知怎么闷得慌,冒着主人家讳,还偷偷打听,还没打听清楚来龙去脉。便是大太太雷霆手段,发卖了四五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还打发走了几个短期的佣工。
实在无奈,我歇了这份心思。
但还是听到些流言,不知真假。有的说,九姨娘下贱人,不甘寂寞勾搭下人,被捉奸在床,羞愧地上吊自尽了;有的说,九姨娘怀了男丁,却被算计见了红流胎,以后对生育也极大损害,便夜里疯癫地跳到荷花池里,生生呛死了;也有人说……
百人百话,各有一套。
时间长了,流言便散了,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个温婉貌美的戏子。她如昙花一现般,开过,败了。
三日后,又是个晴天儿。
我带着个丫鬟迎老爷新纳的姨娘,听说是个贫家女,老爷踏青时去农家借口水喝,桃花开的正旺,映照着人面娇美,便迷了眼。
年纪却小了些,足足差了老爷两轮还多。我禁不住心里感叹,老爷倒真是雄风不减当年呀。
记不得是第几位姨娘。只好除去了那些死的疯的,算一算,府里正有十三位姨娘,索性便称呼新进门的为十四姨娘。
领着打府里花园子里过时,夏花开的正烈。我在前边引路,默不作声。丫鬟却是口齿伶俐地闲话着府里的规矩,只听这新进门的十四姨娘发问,
“那个吓人的疯婆子是谁?”
“姨娘勿怕,只不过是个早先疯了的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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